第149章
  深夜时,因为白天秦瓒的那句“阿惜哥哥”一直魂不守舍的萧鸿雪,再度出现在了燕乐门城下。
  他本打算秘密潜入探查,来到城下后,目光却被落在远处的一个竹筒攫住了。
  萧鸿雪记得,这竹筒是白日曾与自己相撞的那人别在腰间的物什,因为秦瓒唤这人“阿惜哥哥”,萧鸿雪免不得多在意他些,手指鬼使神差地旋开了竹筒的封盖。
  竹筒内装盛着一张画,萧鸿雪将它慢慢摊展,目光扫过画上景象,然后,瞳孔骤缩——
  是……我自己?
  纸页上画着的,是他当初在碧梧院读书时的场景,画上的他的眉眼处都被洇得泛白了,不难看出随身携带此画之人经常抚挲。
  萧鸿雪呼吸一滞,只觉心脏震颤。
  此刻,萧鸿雪的脸色异常苍白,唇色也极淡,他轻声喃喃着白日里秦瓒对那人的称呼,“……阿惜哥哥?”
  加上那人以左手发弩箭的习惯、随身携带的自己的画像……
  萧鸿雪的手指深深嵌入竹筒,眉宇间凝结了一层阴翳。
  “呵……原来如此啊。”
  萧鸿雪望着手中那张自己的画像,手指拢紧了纸张,笑了起来。他直笑得眼中泛泪,浑身发抖,一时有些站不住,弯下腰稳住身形。
  萧鸿雪从自己贴着心口的衣袋中取出了一张杨惜的画像,纤白的手指伸了过去,在画上杨惜的唇角处轻轻点了一下。
  “哥哥……”
  萧鸿雪颊上有清泪滑过,轻轻呢喃了一句,“找到你了。”
  第113章 试探
  翌日一早,萧鸿雪便派人来传信说,昨日之事多有误会,他要亲自前来探访燕乐门,视情况再作定夺。
  杨惜从一位门徒手中接过那张信纸,读罢后,很是诧异。
  萧鸿雪一开始还带着蜀郡的官兵们气势汹汹地上山,明显是要剿了燕乐门满门的架势。
  这是……突然改主意了?
  杨惜望着信纸上那熟悉的笔迹发了会儿呆,叹息一声,“那便好好招待昭王殿下吧。”
  几个时辰后,燕乐门主殿。
  杨惜坐在堂上,一头青丝未束,披在腰后随风漫卷。他身着玄色交领短衫,外搭一袭月白广袖袍,腰间嵌着几枚玉扣,这般装束衬得他很是利落,通身侠气。
  杨惜指尖轻轻点着面前的茶盏,温软的水汽螺旋氤氲了他一直望向殿门处的视线。
  杨惜现在又紧张又忐忑,虽然笃定萧鸿雪几乎不可能认出自己,但他一看见萧鸿雪、和他说话便非常心虚,尤其是他还要装作完全不认识萧鸿雪,将在心底疯涌的思念压抑住,这让他觉得煎熬至极。
  杨惜在出神间,一道白色的身影已行至殿门口。
  萧鸿雪。
  萧鸿雪今日明显精心装扮过,他一头银发间束着精致的额饰,银链垂落。身上披着一袭素白长袍,广袖翩然,袖口处淡紫裁边,腰间束着同色紫带。
  萧鸿雪甫一出场,便轻易攫去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他轻咳了一声,神色淡漠地扫视了一圈,最后,眸光紧紧地落在了高堂之上的杨惜身上。
  见萧鸿雪来了,杨惜当即站起,带着众人朝他行礼。
  萧鸿雪专注地望着杨惜那深深曲伏着的,挺拔的脊背和瘦秀的腰肢,眸光异常深邃,须臾后,他轻声道,“起来吧。”
  杨惜颔首站起,指了指自己方才坐的座椅,垂着眼道,“昭王殿下请上坐。”
  “不必。本王是外客,门主在上就好。”
  萧鸿雪轻轻笑了一声,带着身后的两个卫官径直走到杨惜右下首的位置,撩衣坐下。
  与燕乐门众多民间义侠豪迈洒脱的气概不同,萧鸿雪举手投足间,都是芝兰玉树贵公子的优雅气度。
  察觉到杨惜的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身上后,萧鸿雪朝杨惜轻轻笑了一下,眼里凝着一层淡淡的水气。
  杨惜被萧鸿雪笑得有点发愣,正要开口说些什么时,一个头戴斗笠、齿衔青叶的青年走了进来,进殿后,他随手将斗笠扔到一旁,顺过一个门徒面前的茶盏便灌,边喝边道:
  “哎哟,这鬼天气,真是热死人了,我真是昏了头去接这个任务啊,本来以为可以趁此机会去见见我在天香馆里的小姘头,谁知一到地方就被乡民们缠得死死的,又是修犁又是修水车又是帮忙夏种……他们简直把我当耕牛使啊!”
  听了朱灼这话,在场众人皆忍俊不禁。
  朱灼目光随意地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了萧鸿雪身上,再也挪不开。
  “……咦,我们燕乐门这臭烘烘的男人窝什么时候来了这么个看着就香香的大美人?”
  朱灼惊叹一声,飞快旋到了萧鸿雪身前,轻佻地捏起他的下颔,道,“是新入门的弟子吗,美人你是否婚配?尚未的话,你看我如何,我体健貌端有积蓄,你跟了我,有享不尽的好日子……”
  朱灼此言一出,在场的众人皆抽了一口冷气。
  萧鸿雪没有立即挣开朱灼的手,只偏过头,眸光紧紧地盯着坐在堂上的杨惜。
  杨惜见萧鸿雪被朱灼当众调戏,已下意识将指掌攥握成拳了。
  萧鸿雪想看看杨惜到底能忍到什么时候,故而只是笑了一声,看着杨惜轻声回道:“好啊……我没什么意见。门主大人,你、说、呢。”
  “不行!”杨惜看着萧鸿雪被朱灼捏得微微泛红的下颔,几乎不加思索地拍案而起,厉声答道。
  话一出口,杨惜又反应过来,以自己现在的身份,反应不该这么激烈才是。
  “为什么不行?我是相貌不端正还是品行不好,哪里配不上她了?老大,你不会是自己看上这个大美人了,要徇私吧。”朱灼望着杨惜道。
  杨惜一时不知作何回答,只好硬着头皮坐了回去,应道,“……嗯。”
  “啊?”朱灼疑惑眨了眨眼。
  杨惜咳嗽一声,道,“我是说,朱灼,不要无礼,这位是昭王殿下。”
  “娘嘞,你……你是男的,还是亲王?”
  朱灼面色惊恐地看着萧鸿雪,萧鸿雪则淡漠地扫了朱灼一眼,伸手将他捏着自己下颔的手拂开了。
  “你们不早说,看这事闹的……”朱灼干笑一声,连忙伏地行礼,抹了抹额上的冷汗。
  “草民见过昭王殿下。殿下,我刚才和您开玩笑呢,就是再借我一百个胆也不敢肖想您给我做老婆啊哈哈。”
  然而萧鸿雪没有给朱灼一个多余的眼神,全程都只是沉默地,紧紧地盯着坐在堂上的杨惜。
  杨惜为了避免和萧鸿雪对视,只能假装在走神,手指不自觉地重复着摩挲茶盏的动作,一会儿功夫,已将面前的茶盏盘得发亮了。
  萧鸿雪他……为什么一直看着我?
  都上大号了,他应该认不出来我才对吧?
  许是因为心虚,杨惜被萧鸿雪盯得有点发怵,从来能言善辩的他此时也不知该如何调节气氛,只好硬着头皮和萧鸿雪寒暄:
  “昭王殿下才二十出头便已功业累累,在下十分钦佩,只是……殿下为何迟迟不娶妻纳妃,一直没有相可的人吗?”
  杨惜根据自己从坊间听来的,有关萧鸿雪的近况,试探性地,小心翼翼地问出了自己最在意的问题。
  而萧鸿雪听见自己已经“亡故”的爱人问自己为什么不娶妻纳妃,脸色倏地沉了。
  萧鸿雪想到自己恨不能自尽随杨惜而去,还日日烧梦魂香,盼求能在梦里和他见一面的这一千多个痛苦煎熬的日夜。
  结果,好不容易与这人重新见面了,他竟还反问自己为什么不娶妻,萧鸿雪又委屈又生气,差点没忍住当场爆发。
  萧鸿雪两手紧紧攥着桌案,掌背因过于用力泛出了显凸的青筋,他强忍着心中怒气,冷笑着说:“……我有妻子。”
  “啊……是吗?”
  听了这话,杨惜愣了愣,以为是坊间传闻不实,实际上萧鸿雪已经成婚了。
  ……当初是我自己选择要离开他的,他遇见新的人,爱上新的人,过上更好的生活,应该欣慰的。杨惜心想。
  可心头却泛起难言的苦涩与酸楚,眼睛发疼,突然有点想哭,杨惜蓦地垂下了头,僵硬而失落地笑了笑,良久,才轻轻吐出两个字:“……真好。”
  萧鸿雪听了杨惜这话,深吸了一口气,紧紧地盯着杨惜,一字一顿地说,“我妻子他,死在火里了。”
  杨惜的视线原本已被泪水模糊,听了这话,杨惜惊愕了一瞬,猛地抬起头,看向萧鸿雪。
  萧鸿雪毫不错眼地看着杨惜,慢慢取下自己脑后用以束发的银簪。
  杨惜记得,这是当初自己在交趾玉城给他带回来的那支簪子,当时他还逗萧鸿雪说,收了自己的簪子,就要给自己做夫人。
  如今物是人非,几多感慨。
  萧鸿雪看着掌心的那支簪子,指尖轻轻抚挲过簪身,神色无比温柔,“他是为了我死的。那么怕疼的一个人,为了我,自剖心脏,葬身火海……他该多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