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阿姐见我被砍了胳膊,气红了眼,自灶房拿出刀来,将那个兵士砍死了。”
  “闻声而来的兵士们说我阿姐疯了,要用火烧死这个疯女人,我想拦着他们,但我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阿姐在被他们带走前,将我塞进了一只米缸里,她说,她护不住我了,让我自己用米止血,是死是活,全看我自己的命了。”
  “阿姐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
  “后来……我问街上的人,我阿姐是不是真的被他们烧死了?他们摇摇头,说,不知道。那些兵士烧死了那么多人,你阿姐又是哪一个?”
  女孩望着自己还在不断渗血的伤处,呆呆地流着泪。
  “我虽然活下来了……却还不如死了。”
  “哥哥……我做错了什么吗?阿姐做错了什么吗?”女孩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片落羽。
  “我们没有做过坏事,为什么阿姐会被活活烧死,为什么我的胳膊会被砍掉?我很喜欢刺绣,我一直想成为阿姐那样厉害的绣娘,可从今以后,再也绣不了了……”
  “为什么?”
  女孩静静地望着杨惜,有雨珠滴在她睫毛上,这样清澈的眼睛,映出的却是断壁残垣里佝偻的饥民,是金銮殿里那些捧着象牙笏板的虚伪嘴脸。
  杨惜觉得心脏仿佛被钝刀划过般,疼得厉害,他将女孩揽入怀中,感受到她瘦小的身体在剧烈颤抖,轻轻拍着她的脊背。
  “不是你们的错。”
  女孩摇了摇头,自嘲道,“……不对,我想明白了,就是我的错。”
  “怪我没有阿姐那样挣凭双手生计的本事,怪这张嘴要吃饭,是我拖累了阿姐。”
  “在逃亡路上,我也问过一个乞丐爷爷,乞丐爷爷说,我们错在自己命贱。”
  “他告诉我,酒肆掌柜的女儿当众被他们拖出去,掌柜却只能躲在柜台后悄悄哭。粮铺被抢后,粮铺掌柜去京兆尹府告状,结果第二日就被发现吊死在自己家门口。刘铁匠因为不肯给豳州军锻造兵器,豳州军将他生生扔进了炼铁用的火炉……”
  女孩声音哽咽,哭得有些喘不上气了,“然后,那位爷爷说,这都是没办法的事……我们这样的人,就是命贱,这一生都是没有办法。”
  “即便躲得过这一次,还会有下一次,没用的,没投个好胎,怎样都是没有办法。”
  “你恨长安的官军吗,他们……没有保护好你们。”杨惜垂着眼睛,声音轻弱。
  “不恨。魏大人权大势大,他们也没有办法吧?”
  女孩迷茫地摇了摇头,脏兮兮的小脸上一双眼睛格外清亮。
  ……有办法的。
  不是无能为力,而是为了让沸腾的民怨、百姓的怒火与仇恨从高门世家身上转移,烧向魏大将军和摄政太后,所以那些衣冠楚楚的长安官员们精心设计了这个局,有意纵容魏添在长安犯下恶行。
  杨惜在心中喃喃道,一阵恶心反胃感涌上喉头,手指深深掐进了掌心。
  “……哥哥,我想我阿姐了,你能不能给我个痛快?”
  女孩试着仰起身,用手攥住杨惜的袖摆,但她明显还不适应自己已经失去双臂这一事实,残肢撞上土墙,往前踉跄了一下。
  杨惜赶忙将她抱起,怀中的女孩轻得可怕,两臂断处渗出的血染红了他的衣襟。
  “不说傻话,哥哥带你去治伤。”杨惜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
  “太子殿下,您千金贵体,还是让属下来抱着这姑娘吧?”
  跟在杨惜身后的金吾卫见状,当即提出由自己来抱这小姑娘,但杨惜摆了摆手,回绝了。
  女孩将脸贴在杨惜胸口,她方才听金吾卫唤杨惜太子殿下,好奇地仰着脸看他,“哥哥,你是太子吗?哥哥这么温柔,那等哥哥当了皇帝,我们的日子是不是就会好过起来了?”
  听了女孩这话,杨惜只觉喉头有些发紧,难以回答。
  他能说什么呢?说他这个太子也不过是受高门世家操线牵引的政治傀儡?说满朝文武其实巴不得魏添闹得更凶些,好让他们能借机渔利?说他的登基大典就在七日后,而他却连一个无辜女孩的手臂都保不住?
  就像谢韫所说的,如果没有绝对的政治手腕,那么他就只能成为一个听话的傀儡君父,他会比前代帝王更仁慈些,但也仅此而已。朝堂上的那些老狐狸,不会给他真正施政的机会。
  只要朝廷痼疾不除,世家势力不抑,这样的悲剧就会不断重演,而受难的永远都是最底层的百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我……会尽力的。”最终,杨惜只能给出这样苍白无力的承诺。
  杨惜抱着女孩在残破的街道上行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的良心上。一步一步,鲜血淋漓。
  最后,他们来到一间还开着门的药铺前。
  杨惜将女孩托付给了这里的老郎中,在堂内静静等候着。半个时辰后,老郎中推开诊室的门,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昏暗的油灯下,郎中对杨惜摇了摇头。
  “伤口感染得严重,已经没气了。”
  杨惜闻言踉跄了一下,艰难地挪动脚步往诊室内走去。
  小床上,女孩安静地躺着,像是睡着了。她原本脏兮兮的小脸已经被擦拭干净,身体用一块白布盖着。
  杨惜跪在床前,轻轻握住她以枯黑的稻草制成的“手臂”。
  这双手,本该拿着针线,绣出繁复美丽的花样;本该在元宵节提着灯笼,在阿姐身边欢笑奔跑。现在却被血水洇透,生出腐蛆。
  待杨惜与随行的金吾卫将女孩的尸身妥善安置,回到东宫时,已是入夜。
  杨惜独自站在庭中,望着渐渐暗下来的天色。那个女孩倚着土墙,哭着对他说的“我们这一生都是没有办法”的声音,依然萦绕在他耳旁。
  “没有办法……吗。”
  杨惜手边摆着宫人提前送来的帝王衮服,他抚着自己沾血的衣襟,轻声喃喃道。
  这时,贴身伺候他的内侍称心忽地快步走上前来,一边喘着气,一边神色惊惶道:“不好了,殿下,昭王府侍从来报,世子殿下他……”
  “他怎么了?”
  听见“世子殿下”四字后,杨惜猛地回神,当即转身望着称心。
  称心清楚这两人的关系很是亲密,答得有些支吾,只道,“殿下,奴婢已经备好出宫的车马,您……”
  杨惜见称心这副反应,只觉得手脚冰凉,脑中一阵嗡鸣,什么也顾不得了,转身便朝宫门处跑去。
  噗通、噗通、噗通……
  夜风凛凛掠过鬓角,杨惜听见自己的心跳愈发急促,渐渐与脚步声重合了。
  第104章 同命
  半日前,白马寺。
  向寺内僧侣打听完,走到那黑袍人所居住的厢房附近后,萧鸿雪刻意放轻了自己的脚步与呼吸,按着剑,缓步搜寻着他的踪迹。
  努尔盘坐在厢房内,几线天光自半开的窗棂倾泻进来,照耀着在空气中浮动的尘土与细绒,以及摆放在努尔膝前的一个漆黑的陶盅。
  那陶盅表面刻满了繁复的异族符文,在天光下泛着幽幽的青光。
  “差不多了。”
  努尔低声呢喃着,自怀中取出一把骨匕,然后毫不犹豫地在自己掌心划开了一道豁口,鲜血喷涌而出。
  滴答、滴答……
  血珠落入陶盅,发出腐蚀般的“滋滋”声。盅内顿时传来一阵窸窣响动,像有无数细足在爬行。
  “定让大燕的太子付出代价……”
  努尔嘴角咧开一个笑,露出一排稀疏的黄牙,他双手合十,以一种虔诚狂热的语气吟念了几句咒文,然后将手探入陶盅,掏出一团蠕动着的黑色物体。
  ——那是一只足有拳头大小的蜘蛛,长着八只眼目,通体漆黑,腹部布满血红色的纹路,长满倒刺的肢节紧紧缠绕在努尔手腕上。
  努尔将掌心血滴在那蜘蛛身上,它顿时剧烈抽搐起来,慢慢变得透明的背部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米粒大小的白色虫卵,每颗虫卵中都隐约可见一条细小的黑影在蠕动。
  然后,努尔猛地将蜘蛛按回陶盅内,陶罐中的响动骤然加剧,仿佛有千万只虫豸同时苏醒。
  他正待进行下一步时,门扇倏地被人自外面推开,一柄剑身莹若霜雪的长剑直直朝着那陶盅掷了过来——
  陶盅碎裂,被长剑穿透身躯的蜘蛛流出了大片绿色汁液,发出痛苦的嘶叫,那声音如同婴儿响亮尖利的啼哭般,令人不寒而栗。
  “你……你做了什么?!”
  努尔望着站在门边的那人,嘴中发出凄厉的尖啸。
  顺着努尔的视线望去,萧鸿雪正抱臂倚着门扇,他看着歇斯底里的努尔,笑了一声,半张脸隐没进阴影里,冷冷地吐出了几个字:“我讨厌虫子。”
  “尤其是……在暗地里鬼鬼祟祟地动作的。”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