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杨惜调转了身体朝向,对着睿宗重重叩首,额角的鲜血在地砖上洇出一片暗红,“儿臣无意揭父皇伤疤,只是冀求父皇能够以己度人,儿臣已有所爱,斗胆请父皇毋再逼迫……”
  话罢,杨惜将头深深地伏在地上,静静等着睿宗的怒火。
  睿宗沉默了许久,竟也没有发怒,只是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凤皇,你知不知道,这是错的。”
  “……世间最大的错事。”
  言罢,睿宗转身走出了御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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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个时辰后,北衙禁军总部。
  香炉中的暖香熏得人头脑发闷,睿宗望着眼前这个身着素锦襦裙,正伏地行礼的女子,忽然想起了一年前初见她的模样。
  那日,他派去跟着太子的人回禀说,太子殿下在醉红楼中赎回了一个容颜不堪的妓子。
  睿宗实在有些好奇,凤皇那孩子虽然醉心风月,风流成性,却并不曾为谁赎过身,何况,这人又无姣美容色。
  于是,他派人将那个名叫流霜的妓子请来,秘密见了她一面。
  当他询问流霜是以何种手段讨得太子欢心时,流霜低着头,哆哆嗦嗦地回道:“民女不敢,民女与太子殿下并非那种关系,太子殿下为人温柔仁善,只是看民女可怜才出手相救。”
  然后,流霜接着道,“……民女愿作牛马役使,结草衔环回报太子殿下。
  睿宗闻言,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道,“哦?果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吗?”
  流霜坚定地点了点头,“是的。”
  后来,睿宗请人为她诊病,身体休养好后,便将她送到北衙秘密培养。
  流霜在北衙训练极其勤勉刻苦,睿宗指派去教习她的那位师傅素来严苛,却独对她多加赞赏。
  一年前,她是太子自醉红楼中赎出的柔弱妓子,如今,她已成了睿宗手中最锋利的暗刃。
  “三日后,京郊御园赏花宴,你便是太子‘一见倾心’的民间女子。”
  “朕要你做名义上的太子妃,实际上则是跟在太子身边,护他周全的暗卫,有名无实,仅为掩人耳目,明白吗?”
  “朝野上下,有太多双眼睛盯着那孩子了。”
  睿宗咳嗽了一声,指尖敲打着桌案边沿。
  流霜跪在冰凉的地砖上,听着自己的心跳声和睿宗指尖敲打桌案的清脆声响逐渐重叠。
  “用你在北衙学到的本事,让天下人都相信这个故事……”
  睿宗话音未落,流霜已叩首及地,眼中淬着坚毅的冷光:“是。”
  “奴婢的命是殿下给的,多谢陛下愿予奴婢报恩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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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更天时,霜气夜露凝结,睿宗掀开御书房的垂珠帘,望着仍如雪中青松般跪得笔直的太子,冷哼一声,“跪了三个时辰,骨头倒是硬。”
  杨惜的双膝早已被地砖的寒意浸得麻木,眼前一阵发黑,茶盏的碎瓷片深深扎进掌心,鲜血顺着地缝蜿蜒,喉咙里裹着一股腥甜的铁锈气。
  听见睿宗的声音后,杨惜猛然抬首,眼中跳动着烛火般的锋芒,唇角不自觉浮现一丝苍白的笑意,再度伏身跪叩,“儿臣心悦阿雉,此生不改。”
  “请父皇成全。”
  睿宗望着太子年轻执拗的侧脸,深吸一口气,极力压抑着心中的怒火,行至杨惜身前,狠狠甩了他几个巴掌,“朕不管你心悦谁,三日后赏花宴选妃照旧。”
  “在你成婚之前,朕不许你再去见白雉。”
  “否则……”
  睿宗顿了顿,接着道,“朕不介意和他好好清算一下,对朕的儿子下药陷害的旧账。”
  “来人,把太子殿下带回去,软禁显德殿中,非诏不得出。”
  睿宗望着杨惜被宫人拖走的身影,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此时烛光格外刺眼,竟照出睿宗眼角的一点水色。
  须臾后,他上身突然痉挛起来,只得用手撑着桌案,弓着身子在一方丝帕上呕血。
  睿宗看着染血的帕子,面上毫无慌乱之色,只是平静地将它扔进了一旁的炭盆中。
  他望着方才杨惜跪过的,还留有斑斑血迹的地砖,轻声喃喃道:
  “凤皇,日前你昭王叔走了,朕就在想……朕这条残命,又还能撑多久呢?”
  “白雉那样一个连生父薨没都不曾流泪的,冷心冷性的人……希望他,真的值得你今夜这一跪。”
  第90章 捉奸
  三日后,京郊御园。
  天边胭脂色的云霞映在琉璃瓦上,浮光闪彩。御园里的秋海棠开得正艳,木樨的甜香在风中流转。
  云鬓花颜的贵女们踩着满径花瓣的碎影款款而来,锦绣披帛拂过青石地砖,步摇环佩在秋风里叮铛作响,她们由宫娥们指引着分坐于曲水两侧。
  御园的回廊已用纱幛隔作数段,尚宫局在每处花台备下了不同器物——琴棋书画、诗酒花茶,好不风雅。
  杨惜身着一袭翠色衣袍,单手支着下巴,斜倚在朱阑边,以玉冠束起的发间垂落几缕乌丝。
  杨惜一边轻轻抚摸着自己额上的伤口,一边心不在焉地看阶下那些贵女们或写字作画,或烹茶对弈,或踮脚去嗅闻枝上的花,她们鬓边的珠钗扫过花枝,欢声笑语间,惊飞两三只蝴蝶。
  杨惜身后的博山炉内升腾着袅袅篆烟,淑妃手执茶壶往盏内斟茶,腕间的玉镯在日影里流光一转。
  “亭儿,满京的贵女都被集于此园了,你也别一直待在额娘身前了,多到阶下去走动走动。”淑妃抿了一口茶水,笑着对杨惜说。
  杨惜闻言,随口应了声,走到阶下,却依旧绕开了贵女们,独自沿着青石小径散心。
  他走了没一会儿,一道月白色的身影忽从秋海棠丛深处走出。
  那是一个身着月白云锦襦裙的姑娘,她额心一点花钿,正用罗扇扑着花间的蝴蝶,鬓边的珍珠流苏随着动作轻晃,在日光里漾出涟漪。
  杨惜看着她的侧脸,总觉得有些似曾相识,正出神时,那姑娘已经行至杨惜身前,对他盈盈下拜。
  “殿下金安。”
  “我们……可曾见过?”杨惜看着她的脸,有些发怔。
  流霜笑了笑,取下发间的珍珠流苏穗子,在杨惜手掌上轻轻写下了两个字。
  “……流霜,是你?”
  杨惜陡然瞪大了两眼,语气欣喜,“你的病治好了?近来过得如何?”
  “多谢殿下挂怀,”流霜福了福身,“流霜近来一切都好。”
  她朝杨惜走近了几步,低声道:
  “殿下与世子的事,奴婢都清楚了,殿下不必烦忧……”
  然后,她向杨惜简单陈述了当日睿宗交代她的事。
  “殿下待会儿同奴婢一道去人多的地方转转吧。”
  “毕竟,戏要做足了。”
  杨惜愣了一下,颔首答应。
  杨惜的身形比流霜高大许多,远远望去,像是将流霜拥在怀里了一般,日光将两人的身影映在一旁的朱墙上,宛如一对交颈的鹤。
  远处,萧鸿雪站在一丛花旁,默默看着前方两个人并肩而行的身影。
  萧鸿雪双肩发抖,脸上的表情异常阴晦,将一段花枝紧紧掐进掌心,渗出了鲜红的汁液。
  许久后,他松开手里那段花枝,垂下眼,看着满地落叶残红,轻笑了一声。
  “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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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惜将流霜领回淑妃身边,两人一起陪着淑妃饮茶,在御园这喧闹嘈杂的环境中待太久后,杨惜觉得有点头闷,向淑妃说自己要去透透气。
  正忙着和流霜讲话的淑妃笑着摆摆手,交代他别太晚回来,还要一道回宫呢。
  杨惜颔首,独自一人沿着曲径漫步,他心中思绪纷杂,一边感慨睿宗用心良苦,一边思考该如何同萧鸿雪解释,连有人悄悄靠近他身后都没发现。
  “哥哥……”
  萧鸿雪从背后紧紧攥住杨惜的手腕,一手撬开他的指掌与他十指相扣,另一只手揽着杨惜的腰身往自己怀里带。
  萧鸿雪用的力道很大,杨惜吃痛一声,眉头不自觉蹙起,但他感受到身后的萧鸿雪在微微发抖,还是尽可能用温和柔软的语调问道:“阿雉,你怎么在这里?”
  萧鸿雪没有回答,整张脸都仿佛笼在无形的黑色雾气中,只是轻轻舐吻着杨惜的侧颈。
  杨惜被萧鸿雪亲得有点发软,感觉到他的状态似乎不太对,下意识想转过身去看看他,萧鸿雪却重重地咬了他的脖颈一口。
  杨惜只得作罢,他整个人被萧鸿雪死死地锢在怀中,能清晰地嗅见萧鸿雪的怀抱中沾染着浓重的酒气,他知道萧鸿雪应是喝了许多,当即有些愠怒,“身体不好还喝这么多酒,你……”
  “……哥哥何必如此生气呢?”
  “反正,阿雉在哥哥心里,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不是吗?”
  杨惜愣了一下,知道萧鸿雪应该是在为自己不声不响地御园选妃发脾气,叹息一声,轻轻捉起萧鸿雪的手,柔声安抚道:“阿雉,你先别生气,听哥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