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那无头尸脊背着地,杨惜倒在他身上,猜测自己的膝盖应该摔得粉碎了,因为他已经完全站不起来,只能竭力撑着地面爬起,和那具将尸对拜一般,跪在了地上。
  “殿下!”
  杨惜听见瞭台上的人发出惊呼,他们的呼喊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又好像很近,杨惜听得很模糊。
  他轻轻蠕动了下嘴唇,下意识想要回应,却发现自己已经发不出什么声响了。
  杨惜用尽最后的气力,伸手抹去将眼皮黏得睁不开的温热血水,而后,他望着身下这具一动不动的无头将尸,惊愕地睁大了双眼。
  方才他将箭镞刺进这将尸的胸口后,这尸体便不动了,缠在它肢体上的锁链随风轻轻颤动着,发出清脆的响。
  此刻,杨惜透过这尸体胸膛上的伤口向内看去,竟看见他胸口内有一颗正在搏动着的、布满咒文的青铜心脏。
  那颗青铜心脏同样被锁链绞缚着,看着它一下接一下地跃动,杨惜仿佛被它蛊惑了一般,不由自主地朝它伸出了自己染血的手。
  那心脏却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一样,当即疯狂挣动,将锁链挣断,跳到了杨惜手上,然后,蜕皮般褪去表面的青铜漆色,变得异常鲜红。
  砰……砰砰砰……
  杨惜感受着那颗心脏在自己手上一张一合地搏动,讶然地微微张开了嘴。
  那心脏竟径直跳进了他嘴中,在他口腔中横冲直撞,似是在极力逼他咽下去。
  杨惜一阵反胃恶心,下意识想将它呕出去,呕不出去就俯下身探手去抠,那心脏却死死地黏在他喉口,纹丝不动。
  在感觉要被它活活噎死之前,杨惜不再挣扎,囫囵地嚼了嚼,将它咽了下去。
  ……柔软的,温热的,湿漉漉的,还很腥。
  暴雨还在下,杨惜满脸是血,仰着头看着阴灰色的天空。
  整座玉城正以他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化着:青灰城墙爬满暗红锈迹,城楼檐角生长出早已腐朽的鸱吻,他脚下的土壤疯长出绿蕨和青苔。
  这一刻,天地间的一切仿佛都凝滞失色,杨惜眼前倏地闪过一些缥缈的幻影和画面:
  一个马尾高束、身披银甲的少年在月下擦拭蛇矛,他身旁的另一个少年玄甲上沾着雨水泥浆,却笑着把一枝藏在袖内,小心翼翼没沾到雨水的海棠花递了过去,“玉秋,我记得你最爱海棠。”
  “提醒了多少遍,陛下如今已经登基,要改口自称‘朕’才是。”楚玉秋无奈地笑笑。
  “半日不见陛下,原来是出门寻花去了。臣少时的喜好,难为陛下还记得。”
  “怎么会不记得,我们那一帮在黑水巷长大的孤儿,最后还在我身边的,也只有你了。”
  “玉秋,永远在我身边,不要离开我。”
  “不要……”
  背叛我。
  ……
  萧客情和楚玉秋在玉城的一片颓垣上并辔而立,身后万千旌旗猎猎如云。他们割掌滴血入酒碗,然后各自将自己手中的酒碗递给对方,同时举碗一饮而尽。
  “交趾定后,大燕这数十年都可太平无事了。卿想去何处?”
  “陛下想要臣去何处?臣听命就是。”
  “朕给卿封王。”
  “齐王。朕还许卿——见天不死,见地不死,见铁器不死。”
  ……
  比齐王的冠冕更先落在楚玉秋身上的,是那簇尖锐的竹刀。
  市口行刑那日的日光应是很刺眼的,但楚玉秋的头被一块黑布兜住,什么也看不见。他死时看不见天,看不见地,刽子手用的是竹刀而非铁铡——萧客情就不算失诺了。
  楚玉秋听着人潮之中的嘲笑与叹息,蜷了蜷手指,做出一个想要握住什么的姿势。
  但是没有。
  他什么也握不住。
  连性命都快丢了。
  但如果,他有得选的话——
  “比起什么齐王的冠冕,我更想要一枝海棠花。”楚玉秋想。
  当时萧客情给他撷回的那枝海棠花,他后面把它放哪了呢?
  他记不清了。
  就像他已经记不清,他和萧客情是从什么时候起,变成了如今这副相看两厌的模样。
  ……
  那参天的铜柱旁,一个满脸绘着妖异图腾的巫祝正在跳傩舞,侍儿用血在青铜锁链上绘制镇魂咒纹,一具断了首的尸体就这样被锁链缠捆着肢体,埋入铜柱下的地脉。
  “陛下放心,如今以陛下的天子血施咒,再以铜柱镇压,楚将军的冤魂定不会再作祟了。”
  “冤魂?”萧客情揉了揉眉心,盯着面前那个已经满头冷汗的巫祝冷笑一声,“一个造反的乱臣,你告诉朕,他有什么冤屈?”
  寒光一闪,他将剑捅进了那巫祝的胸口。
  ……
  冰冷幽暗的宫室内,已经不再年轻的多疑帝王赤着脚跽坐在一堆华美的锦帛珍宝上,将一颗对外宣称“已经埋至京郊亭口下”的散发头颅捧在心口,语气温柔。
  “弟弟,玉秋,朕的齐王啊……”
  只有这样,朕才能真的相信,你不会背叛朕。
  你会永远和朕在一起。
  ……
  杨惜竭力按下在脑海中疯涌的陌生记忆,满脸冷汗,大口大口吸着气。
  因失血过多,不一会儿他就眼前一黑。彻底昏过去之前,他听见有个什么人踏着泥水朝他飞奔而来,将他拥在怀里,但明显承受不住他的重量,被压得直直向后倒去。
  第81章 赠簪
  几声清脆明亮,甚至有些尖锐的鸟雀啼啭在耳畔响起时,杨惜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窗外天光炽盛,透过窗棂倾泻到榻上。他觉得有些刺眼,下意识伸出手遮挡光线,这一细微的动作惊醒了一直坐在榻边守着他的秦瓒。
  秦瓒两眼熬得有些发红,语气中满是惊喜,小心翼翼地捧着杨惜的手道,“哥哥,你醒了?”
  杨惜眯着眼适应了一会儿光线,视野渐渐清明后,见榻边的秦瓒一副担忧神色,苍白地笑了笑,伸手轻轻摸了摸秦瓒柔软的发顶,“嗯。”
  “当时无双在城下找到哥哥的时候,哥哥浑身都是血,呼吸也很微弱,无双还以为……”秦瓒的声音微微发抖,带着些哭腔。
  别说秦瓒了,杨惜自己都觉得自己应该是凶多吉少了。他沉思了一会儿,将手探进衣襟,摩挲着之前自己胸膛上那道被无头将尸的蛇矛划出的深长伤口,然后惊愕地顿住了手。
  那伤口竟然已经完全愈合,只余下一条浅淡的粉疤,疤上生着一些细薄的鳞状物,若不仔细触摸,根本发现不了。
  “我……睡了多久?”杨惜将手收回,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哥哥只睡了两日。”
  “医师来给哥哥看伤时,说哥哥只是因为失血过多,晕过去了。”
  “我胸膛和膝上的伤呢?”杨惜惊讶地问了句。
  秦瓒闻言,脸上神情有些茫然,“医师仔仔细细检查过哥哥的身体,哥哥除了失血外,并无什么大碍。”
  杨惜听了这话,当即起身,试着伸腿下榻,果然活动自如,没有任何疼痛和不适感。
  这是怎么回事?
  他分明记得自己那日从瞭台上滚落后,摔在那无头将尸身上,使尽气力都站不起来啊?
  难道是……
  因为那颗刻满咒文的青铜心脏?
  想起将它咀嚼后再咽下的回忆,杨惜还是一阵反胃恶心,口腔中似乎还弥漫着那强烈的腥气。
  “无双,我昏倒之后,那些攻城的尸群呢?”杨惜眉心微蹙,转头看向秦瓒。
  “哥哥别担心,已经平定了。”
  “那些怪物不死不灭,寻常刀剑根本奈何不得,裘哥哥领兵与他们鏖战,筋疲力竭陷于绝处之时,之前胁持过我的那个乌浒人梁龙,和他的族人驾车带着数十个盛满了漆黑矿液的木桶赶到,他说那是什么‘石脂水’,暴雨天使用定有奇效,或可一试。”
  “裘哥哥当时虽心有疑虑,但也别无他计了,听了梁龙的话,将那些兵尸引入狭仄之地,再倒下石脂水引燃。果然如那乌浒人所言,大火非但未被雨水浇灭,反而愈烧愈旺。”
  “尸群被焚尽后,裘哥哥问梁龙何以及时赶到,梁龙说,自和哥哥你在密林中交谈过以后,这几天便偷偷注意着玉城的动向……”
  “裘哥哥对梁龙说,相王殿下清理了玉城贪腐官员,乌浒人以后的日子会好起来的,后面,还主动卸下头盔,对他与他的族人鞠躬道歉了,说自己受上官蒙蔽,对百越部族多有偏见,但大家都是大燕子民,应当做和睦友邻才是。梁龙答不上话,挠了挠头,将裘哥哥扶起后,笑着离去了。”
  杨惜闻言勾了勾唇角,悬着的心彻底放下了,然后,想起了什么,接着问道:
  “可有查清那尸群的来源?”
  “裘哥哥请回的百越巫祝说,那个无头尸体和那些兵尸原本都以咒链捆缚肢体,埋在铜柱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