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杨惜没管他,将短弓递给一旁的戍卫。他见身后的秦瓒很是不安地发着抖,俯下身,让秦瓒从仰视自己到和自己平视。
  然后,杨惜取出怀里的绢巾,轻柔地擦拭着秦瓒脸上的血污,语调极其温柔,“……方才吓着你了吗?抱歉。”
  眼前杨惜的颜容被月光晕染得极其柔和,秦瓒还记得方才他牵着自己时从他手心传来的温度,一时看得有些发愣,双颊微微泛红,摇了摇头。
  “谢谢哥哥救我。”
  方才在密林中,那两人谈了一阵后,那个独眼蛮人便将自己松开了。自己被吓得站都站不稳,也是眼前这个人上前来将自己扶起,还把自己抱在怀里,拍着脊背安抚了一阵,才牵着自己慢慢走出去了。
  因此,绝处逢生后,秦瓒对杨惜多了份难以言说的依恋和信任,虽然他不理解为什么他会放走那个蛮人,为什么会对陆叔射去一箭震慑他,就像他不理解方才那两人在林间谈论的话题一样。
  但秦瓒知道,在自己被那蛮人持刀胁持时,是这个人走下城墙,孤身跟进密林,将自己救出来。
  秦瓒伸手轻轻摸了摸系在自己颈上的绸布条——这是方才在林间,眼前这位哥哥为了给他止血,撕下了自己的一片衣料,亲手给他包扎上的。
  站在秦瓒对面的杨惜也是现在才看清这孩子的脸,他五官生得精致,还是个很少见的异瞳,眸子一蓝一金,杨惜不由得多看了一会儿。
  秦瓒回过神后,发现这位哥哥也一直盯着自己看,有些害羞地低下了头,手指绞弄着袖摆。
  “还能自己走路吗?哥哥背你吧。”
  杨惜背对着秦瓒蹲了下来,秦瓒怔怔地望着他清瘦修长的脊背,小心翼翼地伏了上去,“谢……谢谢哥哥。”
  方才不敢当众流下的眼泪,此刻却仿佛泄了闸般,秦瓒将头埋在杨惜的后颈窝,轻轻攥着他的肩头,啜泣了起来。
  杨惜感觉到背后这孩子在哭,柔声安抚道,“别怕,没事了。哥哥带你回去睡觉。”
  回到城中后,城墙上的人皆围拢在杨惜身边,似是想说些什么,但杨惜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面色紧张的陆敬,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说了,便背着秦瓒朝太守府走去。
  陆敬和裘珏看着杨惜离去的背影,一个面沉如水,将指掌攥握成拳,一个则摩挲着剑柄,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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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晌后,太守府。
  请医师来给秦瓒颈上敷过药后,杨惜打来温水给他拭脸,然后给他掖了掖被角,正准备吹灯离去时,秦瓒将脑袋探了出来,对着杨惜的背影唤道,“哥……哥哥。”
  杨惜顿住了脚步,回头对他一笑,“怎么了?”
  “你……你可不可以不走?无双害怕。”
  秦瓒手指攥着衾被,嗫嚅了一阵,鼓足勇气说道。
  “你叫无双?”
  “大名叫秦瓒,无双是我娘起的乳名,但她生我时难产走了,我没能见她一面。”秦瓒的声音有些沙哑,情绪很是低落。
  杨惜知道这孩子虽然极力表现得坚强成熟,被逼为质时甚至想过自杀脱困,但到底还只是孩子,被这么一吓,因为恐惧不安而不敢睡觉也是正常的。
  被秦瓒这么一挽留,杨惜便心软了,走到他榻边的书案后坐下,道,“好,哥哥不走。哥哥在这儿守着无双睡觉。”
  秦瓒这才乖乖躺了回去,借着灯火悄悄打量起杨惜来,这位哥哥生得很好看,尤其额心那点红痣,在灯下简直美得慑人。
  杨惜静静坐了一会儿,觉得有些难熬,便铺陈纸笔,写起了书信来。
  “哥哥,你在写什么吗?”秦瓒的声音已经有了些朦胧的困意。
  “对,在写信。”
  “写给谁的?”秦瓒有些好奇。
  “写给我的……弟弟,出门这么久,倒真有些想他了。”
  杨惜说这话时,唇边不自觉染上了笑意。
  “无双没有兄弟姊妹,不知道有人可牵挂是什么感觉……”秦瓒顿了顿,“哥哥,你和他关系很好吗?”
  “哥哥在想他,那他一定也很想很想你吧?”
  “嗯,关系的话……应该算好吧?”
  “他可黏人了,不给他写信回去要和我闹脾气的。至于有没有想我嘛,只有回去问问他才知道了。”
  杨惜一边说着,脑海里浮现了萧鸿雪的面影,停顿了许久,笔尖落下了一滴墨,万千心绪,滴在纸面上,便洇成了一朵小小的墨斑。
  第78章 夜雨
  一晌后,一直安安静静的,杨惜以为他已经睡着了的秦瓒忽地坐了起来,掀开一角衾被,软声软气地对杨惜说,“……哥哥,坐着冷,哥哥如果不嫌弃的话,和无双同睡吧?”
  杨惜看着双颊微微泛红,模样很是乖巧的秦瓒,轻轻点了下头,“好。”
  杨惜将书信收叠好,吹熄了灯烛坐到榻沿,秦瓒往里挪了挪,给他腾出了块地方。杨惜伸手摸了摸秦瓒的头,便躺下了。
  被孩童温热纤小的臂腿轻轻挨着,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声,这场景让杨惜想起了以前暑假的夏夜,父母加班,杨忱不敢一个人睡觉的时候,也会抱着枕头来他房间。
  他虽然很嫌弃杨忱睡觉流口水,但也没把他赶走,任他靠着自己睡。想着想着,杨惜转头看了一眼身旁将自己蜷成小小一只的秦瓒,内心一片柔软,也合了眼。
  但杨惜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几下,却怎么也睡不着,脑海里回想着梁龙在密林里所说的话。
  进入林中后,梁龙先是哈哈一笑,对他的胆色表示赞赏,然后告诉他,乌浒一族是百越众族中的大族,族中儿女多骁勇善战,在高祖朝时,曾为燕国抵御异族入侵,被高祖赞誉为“神兵”,得到免除田租赋税的优待。
  先帝朝时,交趾郡发生叛乱,先帝亦是用乌浒兵师平定的。
  乌浒人本对燕国忠心耿耿,屡建功勋,从无反抗朝廷的意思,但百年后,昔日功勋已被逐渐淡忘,燕人与百越部族之间的种族差异和偏见从未消弭,反倒愈演愈烈。
  由于交趾地区盛产珍珠玉矿等宝物,先后担任太守的官员多无清廉行为,倚仗着背后给他们撑腰的权贵的势力,为所欲为,贪污残暴。
  他们尤其向百越部族征收极重的赋税,各部族的越人无不被搜刮一空,以致出现“盛世有饥民”的荒唐景象。
  那些官员等算计财物搜刮够了,便要求调任。尽管百越人曾到州、郡的官府去陈诉冤情,但州、郡长官既不处理,又不往上奏报。
  路途遥遥,百越人无法到京城直接向陛下诉冤,只能满含怨气地向苍天呼喊,民不聊生,各部落只好歃血为盟,愤而聚兵反抗。
  八年前,梁达和梁龙两兄弟的父亲梁义作为联盟首领,率百越诸部,攻打焚烧州郡官府,俘虏了刺史。
  朝廷派西南军前来镇乱,由于面对的是以智谋和勇武享誉当时的西南军,玉城之战足足进行了两百余天,梁义未能寸进,反被围困在山上。
  水尽粮绝后,梁义被西南军都督及其子裘珏合围戕杀,山上余下的乌浒残众只得舆榇自缚,城下请降。
  这场反抗风波过后,百越部族的生活非但没有得到改善,交趾官员对待他们的态度反倒愈加苛刻。秦安任太守期间,更是纵着底下官吏役使百越人,像对待奴隶那样残酷地鞭笞他们。
  后来朝廷下诏让各州、郡向朝廷进献木材及纹理美观的石料,分批送往京城长安,以供修宫室、铸铜人。应由交趾郡上贡的木材和石料份额便被太守秦安完全摊分在曾领头作乱的乌浒人身上。
  乌浒人自觉“有罪”,不敢有怨言,只得勤勤恳恳凑足物资,可以秦安为首的上官们在验收时却百般挑剔,认为不合格的木石,不肯立即接收,致使运来的木材都堆积在一起朽坏了,宫殿、铜人却连年都未能修成。
  翌年,秦安又向他们加倍征收木石。份额之外的余料,秦安便强迫乌浒人贱卖给官府,价格仅为原本的十分之一。
  此外,秦安还多次私自增加乌浒人的赋税,要他们交纳“助军”的军费和“修宫”钱,从中贪污。乌浒民众怨叹哀鸣,甚至有人为了交纳赋税被迫卖妻卖子,还有人因不堪忍受而刎颈自杀。
  后来,乌浒人因愤恨而再度起事反抗,派族内勇士潜入玉城杀死了秦安,以此示威。
  太守之死,便是乌浒人再度向玉城宣战的标志,梁龙的胞兄梁达作为继任的乌浒首领,继承了他们父亲梁义的遗志,自封“梁王”,以麋泠县为都,带着乌浒人进逼玉城。
  怎奈玉城兵强马壮,铠甲坚实,裘珏更是运兵如神,将乌浒人打得节节败退。
  梁龙讲完这些,收敛了方才于城下叫嚣时的不羁神色,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杨惜听明白了,是太守秦安、长史陆敬等几个上层官员沆瀣一气,压榨乌浒人。
  玉城的其余官员,诸如裘珏,又被上官推行的政令和言辞所蒙蔽,视乌浒人如恶虎凶豺,由于亲历过多场乌浒暴乱,根本不敢,或者说不愿意听他们讲述内情,只是一味镇压暴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