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自己在梅园见到的那个萧成亭,和后来把自己留在碧梧院悉心照顾的萧成亭,或许真的,不是同一个人。
  那自己都做了什么……亲手把那个不曾伤害过自己,反倒对自己百般关心呵护的人送进了宗人府?
  说来不可思议,在把萧成亭送进宗人府的这一个月,萧鸿雪并没有感受到他预想中的那种大仇得报的快意,他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感觉。
  看见放在案头的那把银锁会想起那日来给他庆生,祝他“岁岁平安”的人,想起除夕夜他曾和他相拥而眠,想起那个人给他上药按脚踝时的温柔神情,想起那个籍田时毫不犹豫地将自己护在身后的人的面影,想起那夜在偏殿内的旖旎氛围,那场温热缠绵的亲吻……这些,他竟一点一滴都不曾忘记。
  萧鸿雪很厌恶这样的自己,他为什么会如此眷恋和一个对曾经伤害过自己的人之间的回忆?
  但是现在,他终于明白了。
  那个能让他感到安心的人,那个怀抱里有着暖阳般温暖香气的人,和那个给他下药想要强迫的他的人,原来根本就不是同一个。
  一直以来横亘在萧鸿雪心中的那道坚硬的障壁,悄无声息地崩解了。
  萧鸿雪唇边扬起一抹浅淡的笑意,在这一瞬,他的心情是难以言说的轻松明快。
  但霎时间,萧鸿雪的心脏又忽地被强烈的害怕和惆怅的情绪占据。正如萧幼安所言,他们把他害成那样,那个人,现在只怕恨死自己了吧?
  再见到自己时,他会是什么表情?
  愤怒、厌恶、怨恨……还是毫无任何情绪波动的冷漠?
  因为前生经历,萧鸿雪平素最痛恨靠信任伤害他人的人,但一夕之间,他自己竟也成为了这样的人,他对此感到一种难言的迷茫和惶恐。
  萧鸿雪抿了抿唇,转身向宫外走去。
  *
  解除拘禁的圣旨传来后,杨惜抻展了一下因为许久未见日光,有些发僵的四肢,然后似笑非笑地剜了一眼站在一旁的老太监,将他吓得不住发抖。
  杨惜没有说话,径直向外走去。
  在杨惜迈过宗人府门前那条红槛时,竟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萧鸿雪。
  萧鸿雪比杨惜上次见他时要略高了些,身形纤长挺拔,姿貌分外昳丽,极其惹眼,杨惜几乎是走出宗人府的瞬间便被他攫去了目光。
  萧鸿雪穿着一袭月白色的衣袍,微微垂首,手指绞着袖摆,看起来在阶下徘徊已久,脸上一副心绪不宁的表情,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日光照着萧鸿雪白皙到近乎透明的肌肤,连他落在地上的影子都要比旁人浅淡朦胧几分。
  看到萧鸿雪出现在此地,杨惜起先以为是自己眼花,出现幻觉了,狠眨了几下眼睛。
  当他发现萧鸿雪确确实实是站在阶下后,心底倏地升起一股冲天的怒火。
  他来干什么?!
  杨惜面色寒如冰霜,有意无视萧鸿雪,打算绕着他走,然而,杨惜在经过萧鸿雪身边的时候,手腕倏地被他攥住了。
  萧鸿雪有些近乡情怯,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杨惜的脸色,抿了抿苍白的唇,哑声唤道:“……哥哥。”
  “松开。”杨惜没有看他,脸上毫无情绪波动。
  萧鸿雪没有动。
  “我让你别碰我。”
  杨惜转过头,冷冷地扫了萧鸿雪一眼,像看见了什么污秽的东西一样,极其嫌恶地甩开了萧鸿雪的手。
  然后,杨惜抱臂冷哼了一声,语气冰冷淡漠,“呀,这不是我们世子殿下吗?”
  “世子殿下够闲的啊,没事来宗人府这等阴寒荒凉之地做什么?”
  “我想……见你。”
  萧鸿雪纤白的手停在空中,微微发抖,还维持着方才握住杨惜手腕的姿势。
  “是吗?”杨惜挑了挑眉。
  “见我做什么?”
  “落井下石?看我笑话?还是……我没有遂你的意死在宗人府,你心有不甘,想来补一刀?”
  听了这话,萧鸿雪只觉喉间哽涩难言,声音极轻道:“我……”
  “我想你。”
  杨惜听了萧鸿雪这话,简直被气得想笑,“想我?”
  “你是想我死了吧。”
  “演技拙劣了不少啊,世子殿下。”
  “明明一个月前还演得出神入化的,怎么现在这种话再从你嘴里说出来,听着就这么假呢?”
  “假得让人恶心。”
  “……哥哥,对不起。”
  萧鸿雪微微垂着头,一双水光潋滟的眸子里已隐有了些泪意,他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着杨惜脸上的表情。
  这副模样,和杨忱小时候惹了祸,站在自己面前受训的样子简直如出一辙。
  但杨惜并不为此动容,只在心中冷笑了一声。
  又来?
  自己这才刚放出来,萧鸿雪就又开演了?
  这是见自己在宗人府里没被整死,不满意吗?
  “免了,世子殿下的道歉我可受不起,太折煞我了。”
  “毕竟,我只是喝了世子殿下一盏酒,便被送去宗人府过了一个月的‘好日子’,今日若再受殿下一句道歉,不知明日我是不是就要横尸街头了——我还想多活一阵呢。”
  杨惜讥讽地笑了一声,将视线落到别处。
  “若再来一个黄金台案,我这副残躯病骨可受不起了。”
  杨惜望着远处静默了一晌,又自言自语般轻语了一声:
  “雪儿,你知道宗人府里用的戒鞭长什么样吗?”
  “那是用最厚最韧的牛皮制成的,鞭梢还有尖锐的倒刺。”
  “那鞭子抽在人身上,只一下,就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而且,宗人府里的行刑手都经过特殊训练,深谙如何最大程度地让受刑者痛苦,又拿捏着分寸,不致将人打残。”
  “戒鞭留下的鞭痕,我背上有几十道。”
  “你凭什么觉得,你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就可以把这件事揭过去了?”
  杨惜转过头,捏起了萧鸿雪白皙的下颔,轻笑一声。
  “托我们雪儿的福,这一个月哥哥过得可、好、了。”
  “好到你现在只是站在我面前,我都好想……活活掐死你。”
  第54章 种蛊
  萧鸿雪的下颔被杨惜的手锢住,因为杨惜所用手劲儿很大,下颔处传来的痛感刺激得萧鸿雪微微蹙起了眉,但他没有挣扎,只是静静地凝望着近在咫尺的杨惜的眉眼。
  他……瘦了好多。
  以前那么张扬开朗的一个人,现在眉目间写满了悒郁憔悴。
  在宗人府里,是真的受了很多苦吧?
  萧鸿雪垂眸,望着杨惜手腕边不经意露出的狰狞伤疤,想到之前萧幼安说的话,心脏仿佛被无形之手大力扯拽般,闷得难受。
  不待萧鸿雪细看,杨惜便松开了钳住他下颔的手,然后笑眯眯地拽着萧鸿雪的前襟,将他往自己怀里一带。
  杨惜附在萧鸿雪耳边,轻语道:“萧鸿雪,你是不是觉得我脾气好到不管你做了什么,你只要随便哭一下,撒个娇,我就原谅你了,我真的舍不得对你生气啊?”
  “那你也真是……太看不起哥哥了。”
  “其实你算我什么人呢,嗯?”
  “我以前不过是看你可怜,做兄长的,宠着你、让着你一点。没想到,这竟然能让你觉得,我已经爱你爱到不可自拔的地步了?”
  “我看,你也挺自信的啊……”
  杨惜抬手摸了摸萧鸿雪冷玉般的脸颊,勾起了唇角。
  “你的脸确实很美,但除了这张脸,你还有什么?”
  “有阴晴不定的性格脾气,有一副恩将仇报、歹毒狠辣的心肠?”
  “抛开这张脸,恐怕只有受虐癖才会喜欢你。”
  “阿雉,哥哥对你百般忍让纵容、关心爱护,换来的是什么?”
  杨惜深吸一口气,极力掩饰着自己嗓音中的颤抖,他将衣袖撩起,把胳臂示露给萧鸿雪看。
  “是毫无完肤的两条手臂,是一个月不曾见过的正常饭菜,是宗人府里那老太监时时刻刻黏到自己身上的瘆人目光……”
  “哦,因为我对你好,我在乎你,所以就活该被你算计报复吗——我天生欠你的?”
  萧鸿雪的眸光自杨惜的胳臂挪到杨惜留有伤痕的侧脸上,暗自将袖下指掌攥握成拳。
  萧鸿雪摇摇头,蠕动着血色很淡的唇,似是想否认什么,却半天说不出话。
  “阿雉,你知道兄长在宗人府这一个月,最痛悔不已的一件事是什么吗?”
  杨惜抬指,在萧鸿雪的心口摹画了一圈,指尖轻点。
  “我只恨我当时在显德殿的那一剑,”杨惜顿了顿,“刺不下去。”
  言罢,杨惜本想就此离开,决然地往外走了好几步,忽地,他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过身,一步步朝仍站在原地发愣的萧鸿雪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