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我越发不明白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这一路上,我听过遇过许多关于她的事,人们无一不在夸她,可这样热情被喜爱的人,却未曾听过她有其他朋友,好像唯一同她有联系的,她所惦念的人,便只有我一个。
  就好像有一根线,把我们两个牵在一起,偏偏知道一切的人已经死了,而失忆的人背上一切,真不公平。
  上山后,我发现决战之地并没有传说中那般壮烈。
  没有断崖,没有雷云,只有个黑黢黢的山洞,像张饿极了的嘴。
  我站定在她最后的位置,挥剑,风穿过剑身的锈痕,发出呜咽般的哨响。
  什么也没想起来,最后只好用了师傅给的窥影符,一张贵得要命,肉疼。
  在符火燃尽的刹那,洞中亮起虚光,什么魔气滔天,天地异象,都没有,只有李金照一个人。
  她提着那把钝剑,站在风里,衣摆猎猎,我眯了眯眼,想这风真大啊,便看见她抬起手,将剑尖抵住心口。
  不锋利的刃,得用多大狠劲才能扎进去?
  我知道那已经是无法阻止的过去,可还是忍不住上前一步,而虚影里的她也忽然抬头,与我四目相对。
  眉眼弯弯,笑得像当年偷吃桂花糖被抓包时一样。
  原来李金照长这样,她是那样鲜活的,好看的…
  幻影消失了。
  可我的脑海里却浮现出需求带有李金照身影的记忆,心脏猛地痉挛,像在与那恨意抗衡。
  真疼啊,我想,李金照,你当初一定没考虑副作用。
  恨意混着剧痛炸开,撕扯着肺腑,所有的景象好像都离我远去了,来之前,我想过许多见到她时的反应,但唯独现在这种没想到,什么嫉妒,讨厌,恨,都如枯叶一般被卷碎。
  真相比那混乱的记忆更让我难以接受,原来她根本没斩魔,她只是从容地、彻底地,杀死了自己。
  这就是场注定没解的局,这一路的旅程,原来不过是她毅然决然的去奔赴死亡。
  为什么?
  李金照,为什么?
  一些混乱的记忆涌进脑袋,我开始遏制不住的呕吐。
  吐空了胃袋,吐到喉头泛血,还是止不住干呕。
  之后,我租了间偏僻小院,浑噩躺了三天。
  第四天清晨突然坐起,发现掌心全是掐出来的血痕。
  我想再见她,想再听她的声音,把一切事情都弄明白,这种情感如丝一般把恨意包裹,带着苦涩的味道,让我无措。
  终于,在第五天,我又梦到她。
  梦里,那把钝剑被她拿在手里耍了个剑花,她抬眸,笑吟吟的看着我,有点小骄傲的问:“师姐,是不是想我啦?”
  我也许该生气,又或者崩溃,质问她一切是怎么回事,可我实在是没骨气,我确实想她,我怕我说了,她就又不见了。
  于是我说,那家包子不太好吃,但你在留言板上写的话很不错,还有,我听到了那些夸你的话,恭喜你真的成了大英雄,你的簪子我会戴着出去炫耀的。
  说完这些,我看着梦里的她发愣,我问她,下次还可以再来梦里和我说话吗?
  我现在才明白,原来我不是嫉妒她。
  我是嫉妒那些世人。
  嫉妒他们可以不记得李金照,嫉妒他们只伤心几天就可以放下。
  我嫉妒这世界一句轻飘飘的救世主,就可以夺走我的小满,我也恨,恨这世人只爱英雄,不识小满。
  凭什么李金照留给他们的是英雄的名声,留给我的却是一箱需要劈开的杏核,里面最甜蜜的果肉早已消失,只剩下无法发芽的、坚硬的真相。
  若踹翻那箱陈年杏核,坚硬的壳会在青砖上蹦跳如冰雹,让我想起去年今日,她坐在院中,捧着杏子对我说:”师姐你看,最苦的核里藏着最甜的仁。”
  现在我知道她说谎了。
  有些核里根本没有仁,就像有些人根本不必当英雄,世人跪拜在救世主金身下,可救世主本身却不过是个偷藏桂花糖的傻姑娘,她连自戕都要选把钝剑,怕疼似的慢慢往里送。
  我恨她,恨到骨子里,却又在伸手时僵住,她的衣角近在咫尺,我却连触碰的勇气都没有,最狠不过是,喊她一声,李金照。
  李金照,你以为你救了我。
  可你不过是用无尽的悔意和恨,代替了一剑穿心,让我也死在你离开的那一天。
  第5章 五件
  我想起很多事情。
  想起小满第一次被师傅送来时的样子,那时候,她小小的,瘦瘦的,明明已是六岁的孩童,却连话都不会说。
  但她很乖,会紧紧攥着我腰间的剑穗不放手,她的那双眼睛,清澈而明亮,于是我给她取了小名,叫小满,希望她能美满,事事如心意。
  我原本枯燥的生活,因为有了她而变得有意思。
  我教她写字,读书,教她练剑,制丹,她都学的那样快又那样好。
  后来,有人嘲笑小满不会说话。
  他们叫她小哑巴。
  小满不在意,但我生气,抡起棍子把他们教育了一顿,回来后,小满第一次喊了我师姐。
  我开心的不得了,和师傅炫耀说小满会说话了,师傅说不错,天才总是晚熟的,只要我再用心些,小满就能说顺口溜了。
  我问该怎么用心,师傅便抬头看了一眼院里的小满,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看到她坐在石凳上,捧着我给她的苹果,却不吃,只是直勾勾的看着我,对上视线,她下意识的往前倾了倾,想要过来,但我摇摇头,她就没有动,乖乖坐在那,在我的注视下咬了一口苹果。
  师傅笑了一声,他躺在摇椅上,椅子一摇一摇,他说:“你养的很好,她现在已经认定你了。”
  可我觉得还不够。
  我试着让她多交些朋友,多和门里同龄的孩子一起玩,她不太情愿,一步三回头,最后停下,问我:“师姐,你是不是不要小满了。”
  我便舍不得了,把人叫回来。
  我俩蹲在门槛上啃馒头,馒头屑掉在青砖缝里,很快被蚂蚁搬空,我说,现在养猪赚钱,小满点点头,她说,师姐,等我长大了,给你买一百只猪。
  我很开心,捧着小满的脸蛋夸她长大了,小满对我嘿嘿的笑,那会儿她还在换牙呢,我们便把她掉下来的牙扔上屋檐,用这样的方式为她祈祷平安。
  那时候,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长到院墙上,像两个大人。
  后来有一次,小满生病了,喝药总不管用,我跑下山去,当了镯子,买了平安锁给她,我原本是不信这些的,可那次看着她,就那么小小一个,躺在床上,好像只一不留神就要离开我,便什么都顾不得了。
  其实不是小满离不开我,而是我舍不得她,她攥紧了我腰间的剑穗,而我牵住她的手,这一牵就是十四年。
  直到有一天,师傅告诉我,小满要成为救世主,去与魔决一死战。
  我第一个想法是自私的留下她。
  我问师傅:“一定得是小满吗,漱月门不过一个无名的小门派,外面那么多的修仙世家,为什么偏要她去?”
  师傅点点头,他说,话本里的英雄往往都是小角色,拯救苍生,这是好事啊,多大的功名,别人想还做不到呢。
  我只好又去找小满。
  我说:“我们走吧,去没人知道我们的地方,过我们俩的日子。”
  可小满摇摇头,她笑着安慰我,仿佛那只是一件小事:“师姐,我的剑术已经是门派中最好,一定会平安归来。”
  她给我写了纸条保证,又勾了小拇指拉钩。
  我抱着她,说那一定要赶在初雪前回来,她点点头,答应我说好。
  我却还是不放心,过了两天便也起程去找她,我在山下等了一天,想着第二天也许她就会回来。
  可是她没有回来。
  她怎么能骗我呢…
  她怎么能骗我呢?
  我上山去寻她,看到她躺在那儿,心口插着我送她的那把剑时,觉得自己好像也同她一起死掉了。
  我说不出话,只是腿发软。
  小满以前是最怕疼的,第一次练剑时,她划伤手指时,都要皱着鼻子给我看伤口,撒娇着让我吹吹。
  而如今,这双会怕疼的手,却把剑柄往自己心窝里送,那血从心口涌出,由我怎么捂也阻止不了。
  约定的纸条被鲜血染红了,签名处的小满二字被侵染,不做数了。
  我茫然的看着她,手指颤抖着轻轻抚过她的脸颊,数着她睫毛上凝结的血珠,想,她该多疼啊?
  我取出剑,趴在她胸口。
  没有心跳的声音。
  那时,我甚至想同她一起去死。
  可李金照太了解我了,她知道我会来,知道我会选死,她不肯给我这个机会。
  她以肉身消亡为咒,封锁了我的记忆,将所有的感情化为恨意,爱有多深,恨意就有多翻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