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坑鹰猎(出书版)+天坑追匪(出书版) 第6节
  要说门口这位,正是埋在此处的那位金国皇妃,当年含冤惨死不入六道轮回,但是埋的这是块风水宝地,千年之后还可以成为地仙,那也是得了一个正果。怎知马殿臣请来一个行脚僧,九根桃木钉打下去,破了这个鬼几百年的道行,使之前功尽弃,搁谁谁不急眼?
  马殿臣自己告诉自己沉住气,女鬼不进来我也别动,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我装成没看见,对付到鸡鸣天亮再说,厉鬼也不可能大白天出来作祟。正当他胡思乱想之际,门前的女鬼已经进了屋,伸出两只惨白的鬼手,指甲足有三寸多长,又黑又尖,扑上前要将马殿臣掐死。
  毕竟尘世相隔,活人纵然勇猛,难敌阴世之鬼,马殿臣见大事不好,容不得再犹豫了,从炕上一跃而起,抬脚踹开窗子,跳出去拔腿狂奔。他腿上埋了蟒宝,脚下生风跑起来那叫一个快。自从下山卖了宝棒槌得了一躺银子,马殿臣再也没跑过,腰缠万贯的财主老爷,没有用脚力的时候。他也不知道自己跑得有多快,此刻发力狂奔,当真疾逾奔马,一直跑到城外,这才放缓脚步,可刚一慢下来,身后那阵阴风也到了,不用转头看也知道,厉鬼追上来了!
  马殿臣不敢怠慢,足下生风双脚如飞,舍命绕城奔逃,女鬼虽然一直跟在身后,亏了马殿臣两条腿上有宝,只要他脚下不停,厉鬼也追不上他,这要是换成旁人不让女鬼给掐死,也把自己累死了。从半夜一直跑到天亮,直等到鸡鸣破晓,背后这阵阴风才散。马殿臣收住脚步,扶墙蹲下来“呼哧呼哧”直喘粗气,好悬没累吐血。家是不敢回了,身上又没带钱,无奈之下去了德隆楼,吩咐伙计给开一间上房。别看马殿臣身上没带钱,德隆楼的伙计也认得他,都知道这位爷是大财主,不怕他赖账不还。马殿臣住进上房,寻思如今是有家难回,暂且在这里安身,看看能否请高人除掉那个女鬼,如若不然,大不了认倒霉,不要那座宅子了,白天去把银两取出来,再上别处买个宅子,反正有的是钱。他打定了主意,一觉睡了一整天,起来叫伙计配了几个菜,打上一壶酒,也没下楼,一个人在这屋连吃带喝,好歹填饱了肚子。不知不觉天黑透了,正想洗把脸歇息,但听窗外阴风骤起,蜡烛仅有黄豆大小的光亮,没等他明白过来,屋门一开,那个女鬼又来了,伸出两只手上来掐马殿臣。马殿臣也没招儿了,只好再次从窗户跳出去,这一人一鬼,一个追一个跑,又绕城转上了,又是直到鸡鸣破晓才完。
  三天两天还好说,可接下来天天如此,搁谁谁受得了?天一黑这女鬼准来,马殿臣疲于奔命,真可谓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眼见这地方是不能待了,只能往远处逃了,可是往哪儿跑呢?他下意识地往山东老家走,白天找地方歇脚睡觉,夜里女鬼在后边追,他在前头跑,一下子跑出了上千里!
  13
  书要简言,且说这一天进了山东地界,马殿臣黑灯瞎火跑了一夜,眼瞅天光渐亮,身后的女鬼也不见了。他跑得口干舌燥,又饿又累,想找个有人家的地方寻口水喝,再吃点儿东西睡上一觉,天黑之后还得逃命。正好前边有一座破庙,门口贴了一副对联“土能生万物,地可发千祥”,可见这是个土地庙,门前还有口井。土地庙不同于别的庙,因为土地爷的神位不高,庙的规模不会太大,有的地方用砖垒个窑,三面砖加一个草顶子,多说半人高,供上土地爷爷、土地奶奶,能烧香就行,这就算土地庙了。马殿臣见到的这座土地庙也不大,看年头可不少了,不知哪朝哪代造的,又没了香火,早已破败不堪。马殿臣在庙门口喝了两瓢井水,心想:如今自己落到这个地步,也别挑三拣四了,想先进去歇上半天,缓过劲儿来再去找东西吃。当下迈步往庙门走,刚走到庙门口还没等进去,从里边出来一个老道。说是老道,岁数也不老,大约三四十岁,身穿八卦衣,足蹬水袜云履,虽然破旧倒也干净,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好似腿上有毛病。马殿臣虽不是什么大善人,可也不是打僧骂道之辈,过去见过了出家人,不说毕恭毕敬,也算有几分情面,可之前让那个行脚僧坑了一道,惹上无妄之灾,因此他对这些走江湖的和尚、老道没好感,见土地庙中走出个老道,心下十分厌恶,一抹头就要走。可那个老道一看马殿臣,当时吃了一惊,一把将他拽住了。
  马殿臣一愣,心说:这老道什么意思?想抢我?也不看看自己那点儿起子,我这一巴掌下去,能把他拍扁了,再团乎团乎又能把他揉圆了。刚要动手,老道却一嘴官话道:“财主爷哪里去?”
  马殿臣心下暗想:我是财主爷?也对,家里是有一躺银子,无奈一节,没带出来啊!我让那个女鬼追得跟王八蛋似的,指不定哪天就让鬼掐死了,这样还叫财主爷?想必这也是个江湖术士,花言巧语来诓我,却不知马某身上一个大子儿没有。如若你不来这一套,我扭头一走倒也罢了,你非跟我套近乎,那你可别怪我了,一不打你二不骂你,到半夜女鬼找上门来,还不把你这杂毛老道吓死!想到这里,便跟老道进了土地庙。二人坐下,老道掏出几块干粮,让马殿臣吃了充饥,这才说道:“贫道观阁下红光罩顶,久后必当发迹,只是你的时运还没到,因此惹上了杀身之祸。”
  俗话说“人怕见面,树怕扒皮”,人都有见面之情,心里再怎么恨,牙根儿痒痒恨不得对方出门就掉沟里,但一见了面,人家跟你一个劲儿地客气,说的都是好听的,你也不好意思发作。马殿臣再不待见老道,也吃了人家的干粮,又听老道所言不虚,便把自己如何买了宅子、如何遇上鬼的事说了一遍。老道听完哈哈一笑:“财主爷,你惹上的这个女鬼,换旁人对付不了,贫道除此恶鬼,却如同探囊取物、反掌观纹,也不用三年五载、十天半个月,只在今夜!”
  马殿臣苦笑摇头,心说:我这是跑得快,侥幸活到今日,眼前这个老道,破衣邋遢,其貌不扬,居然胆敢大言不惭,今夜不让那个厉鬼掐死才怪。但转念一想,不可以貌取人,且看他有何手段,不行再跑也来得及。
  老道对马殿臣毕恭毕敬,也是作兴他,一口一个“财主爷”,找出一个大号的茶壶,抓进去两把高碎儿,把水烧开了,打开壶盖这么一沏,碎茶叶末子虽然不值钱,味道却挺香。高碎只能沏一次,续不了水,但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穷乡僻壤,能喝上茶就不容易,也就别挑剔了。一人面前放一个大碗,茶闷好了往碗里一倒,先不能喝,得等漂在上边的碎茶叶末子沉下去。马殿臣借这机会问老道:“道长,我把丑话说在前头,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儿,你到时候把命搭上可不能怪我。你能不能跟我说说,如何对付这个女鬼?”
  老道知道马殿臣信不过自己,笑道:“没有三把神沙,不敢倒反西岐,贫道手上有一张宝画,才敢说这个大话。”
  马殿臣瞧了瞧四周,心想:这老道住在土地庙,泥台上铺半领席子,枕一块砖头,过得还不如要饭的,他能有什么宝画?
  老道不慌不忙从怀中抻出一个卷轴,捧到马殿臣的眼前,告诉他此画可以除鬼。
  马殿臣接过卷轴一看,约有一尺来长,外观残破不堪,这东西能捉鬼?以往听人说过“纸损一千,墨损八百”,纸张至多可以传世一千年,墨迹则是八百年。字画过了八百年,墨迹就飞了,搁上一千年,纸张也将破碎成灰。看老道这张画可有年头了,能不能捉鬼放一边,上边的画还在不在都不好说。马殿臣把画轴放在桌上,怕用劲儿大了损及古画,小心翼翼地打开来一看,乃是一幅《神鹰图》,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什么人所画,画上一只金钩玉爪的白鹰,立于一棵古松上,空中风云变幻,气势森然。马殿臣心头一凛——画得太好了!
  老道见马殿臣看得入神,在一旁说道:“财主爷,你可认得画中这只鹰?”
  马殿臣此时显得见识短了,莫非这白鹰还有名有姓不成?一时语塞,只等老道接着往下说。
  老道说:“白羽金钩世间罕有,乃是万鹰之神,非得有仁君圣主在位,才会降下白鹰护驾。这只鹰有多厉害呢?这么说吧,皇上老爷子头顶上的大东珠,长于寒潭千年老蚌之中,关外有给朝廷采珠的珠户,可有天大的能耐也下不了寒潭,仅有大雁下得去,还得是雁群中最厉害的头雁,一个猛子直冲潭底,连肉带珠一齐吞入腹中。想得上等东珠,只能从头雁的腹中剖取,无奈雁阵飞得太高,弓箭鸟铳够不到,非得是一飞冲天的神鹰,可以降雁取珠。”
  马殿臣听得头头是道,也觉得这张《神鹰图》画得惟妙惟肖、呼之欲出,不过再厉害也只是一张古画,如何对付厉鬼?
  老道告诉马殿臣:“阁下不必担心,有贫道这张宝画在,咱们什么鬼也不用怕。”
  马殿臣半信半疑,却不好再说什么了,喝了几口茶,但觉困乏得紧,在土地爷泥像下边一躺,毕竟是跑了一夜,哪有不累的,这一觉睡了一个昏天黑地。再一睁眼日头已经往西坠了,就见那老道正往墙上a钉子,将《神鹰图》正对庙门挂好,又不知从哪儿找来一块破布挡在画上。马殿臣看老道在那儿忙活,心下暗暗称奇,此画有没有老道说得那么厉害,是骡子是马还得拉出来遛遛。眼见天色黑了,老道又取出干粮,分给马殿臣吃了,点上一个油灯。二人坐在土地庙中,沉住气等那个女鬼上门。
  14
  转眼到了定更天,土地庙中鸦雀无声,忽听得庙外阴风四起。马殿臣身上寒毛直竖,心道一声:来了!当即纵身而起,准备穿窗而出。他从关外跑到山东,几乎天天如此,已然习惯了。旁边的老道手疾眼快一把将马殿臣的手腕子攥住了,让他不可轻举妄动。马殿臣心中起急:“万一这张画对付不了女鬼,到时候再逃只怕来不及了!”说时迟那时快,一阵阴风撞开庙门,披发吐舌的女鬼一瞬间进了土地庙,伸手来掐马殿臣的脖子。马殿臣又要跑,无奈手腕子被老道死死攥住,抽不出甩不开,不知道这老道怎么这么大手劲儿!马殿臣暗暗叫苦,急得满头是汗,心说:完了完了,想自己刀头舔血、枪林弹雨都挺过来了,好不容易挣下一躺银子,奈何无福受用,钱还没花光,人这就要没了,跟这么个破衣邋遢的老道死在一处,跟他并了骨,这叫什么命啊!
  女鬼看都不看老道一眼,一伸手掐住了马殿臣的脖子。马殿臣挣脱不开,让这两只鬼手掐得二目翻白,心说:我命休矣!正当此时,老道一抬手扯掉了画上的破布,只见《神鹰图》中的云纹中雷鸣电闪!书中代言,宝画古松上的云纹,乃是一道五雷符,千年厉鬼让这五雷符压住了也是不能再动。忽见画中闪出一道白光,转眼收入画中,霎时间阴风散去,油灯灭而复明,土地庙中一切如初。
  马殿臣打了一个寒战,全身上下都是冷汗,前心后背的衣服全打湿了。老道“嘿嘿”一笑,真比夜猫子叫都难听,不过此时在马殿臣听来,却胜似仙乐一般。那老道捧起油灯让马殿臣去看壁上的《神鹰图》。马殿臣抬头望向《神鹰图》,不还是那张画吗?他呆立半晌不明所以,又扭头去看老道。老道又是“嘿嘿”一笑,说道:“财主爷,您凑近了仔细观瞧!”马殿臣使劲儿揉了揉眼,凑到那张画近前,借油灯的光亮定睛细看,不由得惊呼了一声,虽然还是那张画,却和之前不一样了,画中的白鹰未动,可是爪下多了一个女人头,披头散发、面目狰狞,正是从关外追来的女鬼!
  马殿臣目瞪口呆,这才相信老道说的没错,《神鹰图》真乃一幅宝画。从前也听说过,画中的东西活了,可以从画上下来,那叫画鼓了!当下推金山倒玉柱,纳头便拜,叩谢老道相救之恩。
  老道连忙扶住马殿臣:“快快请起,贫道命浅福薄,当不起你这一拜!”
  马殿臣打见了这老道就没给什么好脸儿,如今自觉心中有愧,站起身来与老道互通名姓。老道对马殿臣说:“贫道我姓崔,闲游三山、闷踏五岳。”
  书中代言,这崔老道可不是一般人,清末民初直至五十年代,天津卫出了四大奇人,两个走江湖的,两个穿官衣的:一是屡破奇案的水上公安“河神”郭得友;二是火神庙派出所的所长“飞毛腿”刘横顺,此人性如烈火、疾恶如仇,凭一双快腿追凶拿贼,据说是火神爷下界;三是骑一头黑驴走南闯北无宝不识的窦占龙;第四位便是降妖捉怪批殃榜的崔老道,民间相传他是殃神。这四位中的任何一位,单拎出来都够说一部大书,三五个月讲不完,不过并不在咱这部书内。
  二人客气了一番,坐下来叙话。马殿臣说:“崔道爷,见面以来您一口一个财主爷,我也不知道您怎么看得出我有钱,我在关外是有一座宅子,宅中存下了一躺银子,如今恶鬼已除,我这条命都是您救的,救命之恩,恩同再造,我当与道长平分这一躺银子。”
  一躺银子那是好几千两,在关外买块地起一座宅子也用不了多少,尚余十之八九,马殿臣愿意和崔老道平分,绝对够意思了。怎知崔老道摆了摆手:“贫道生来命穷,受不起荣华富贵,如若财主爷当真有酬谢之意,老道我也有个不情之请,斗胆讨要一件东西,不知财主爷舍不舍得。”
  马殿臣是山东爷们儿红脸汉子,面子最矮,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别说是一件东西,自己这条命也是人家给的,当下一拍胸脯应允了:“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道长想要什么尽管开口,只要是我马殿臣有的,必当拱手奉上,绝无二话。”
  崔老道站起身来对着马殿臣深施一礼,不慌不忙地说:“贫道不要别的,只要你腿上的两个蟒宝!”
  马殿臣大惊失色,这个老道为什么知道我腿中埋了两个蟒宝?说出去的话,等于泼出去的水,绝无反悔之理,反正厉鬼已除,还上关外当我的员外爷去,舍了蟒宝也罢。于是点了点头,找崔老道借了一柄短刀,当场割开腿肚子,从中掏出两个血淋淋的蟒宝,捧在手上递给崔老道。
  崔老道如获至宝,双手接过来用布包好揣在怀中,又拿出药粉给马殿臣敷在刀口上,也不知这是什么灵药,伤口很快愈合不再流血了。
  崔老道见马殿臣腿上的伤口已好,又说道:“壮士莫要误会,我本就是穷命,定然不会贪图你的宝贝,贪了也得不了好,我要你这对蟒宝乃是有一件头等的大事要做,但天机不可泄露,就不便相告了。”马殿臣心说:你明明就是贪图我的宝贝,却又要找借口,说得这般好听。不过崔老道救了他的命,而且给也给了,便不再计较。
  马殿臣不放心宅中那么多银子,想尽快回到关外。临别之际,崔老道将《神鹰图》交于马殿臣,告诉他:“物有其主,各有所归,这张古宝画是以神鹰血画成,除非天子可安排,诸侯以下动不得。老道我没有那个命,画在我手上留不住,所谓一物找一主,贫道观你面相极贵,当有王侯之份,你家里这点儿钱,跟你命中富贵相比,九牛一毛也还不如。这《神鹰图》你带在身边必会如虎添翼。不过有句话你要记住,纵然财过北斗,也不过吃一碗饭、睡一张床,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不可贪得无厌,否则反祸自身,切记切记。”说罢与马殿臣拱手而别。马殿臣听着这话耳熟,回想起自己小时候那卖馄饨的老头儿也曾如此言讲,看来自己是该着要发横财。
  马殿臣拜别了崔老道,心中寻思:我已经是坐拥几千两银子的大财主了,还能再发多大财?想来想去不得要领,只好一步一步往回走,掰手指头一数,这条路已经走了三次了。头一次闯关东,在长白山得了一棵宝棒槌名为“凤凰单滴泪”,下山换了一袋银子,没等焐热乎便让胡子抢了;为了活命当兵吃粮上朝鲜打仗,军队遣散回来仍吃不上饭,不得不去当了吃仓讹库的地痞,好不容易混上一饭碗,禄米仓又没了;无可奈何二闯关东,挖棒槌得蟒宝,挣下一躺银子,谁发财了不买房置地?他却买了一块凶地,让这个女鬼从关外追到山东,多亏土地庙得遇崔老道,宝画《神鹰图》灭了女鬼。这几年真可以说是三起三落,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如今回到关外,有宅子有银子,以后也该享福了吧?
  那位说:“马殿臣想对了吗?”必定是不对,想对了他也当不上金王了。前边说过,咱这段书叫“马殿臣三闯关东”,欲知马殿臣这第三次闯关东如何成了土匪、如何当的金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章 金王马殿臣(下)
  1
  上回书说到,马殿臣遇上了降妖捉怪的崔老道,展开宝画《神鹰图》灭了女鬼,又将这宝画送与了马殿臣。马殿臣拜别了崔老道,从山东老家一路奔关外,腿上的蟒宝给了崔老道,再也跑不了以前那么快了,无奈一步一步往回走吧!马殿臣不在乎走路,可这一路之上吃饭要饭钱、住店要店钱,没有钱寸步难行。前两次身上也没钱,沿途要饭打八岔到的关外,而今仍去讨饭不成?一摸自己手上还有一挂十八子儿的玛瑙串,还是发财之后买来玩儿的,这下行了,把去当铺换了几两银子,好歹有了盘缠。
  一路上行行走走,心气儿可跟之前两次不同,前两次真可以说是前途未卜,如今这叫一个踏实,家宅中有一躺银子,回去当财主,何等的快活。马殿臣想得挺好,不承想俄军侵略东北,马殿臣那座宅子,已在战乱中被洗劫一空,又放一把火烧成了一片瓦砾。马殿臣恨得咬牙切齿:出生入死挣下的家业,说没就没了,我这命也太背了,一次又一次的倒霉到家了。有心杀几个俄国大鼻子出一出这口恶气,可人家有枪有炮,自己两手空空,如何是人家的对手,去了也是送死。
  马殿臣心头憋了一口恶气无从发作,抓心挠肝那么难受。不过他也彻底死了心,人争不过命,没有发财的命不可强求,再大的财也留不住,饿不死得了。那也得有口饭吃才行,可他不会干别的,虽然有些武艺两膀子力气,不过咱们之前说了,这兵荒马乱的打把式卖艺根本挣不来钱;再一个枪杆子直溜,打枪打得准,怎奈大清国要完了,对待列强只会忍辱求和。马殿臣有心上阵杀敌,苦于报国无门。何况满清朝廷什么时候把穷苦老百姓当人看了?如果不是满清朝廷暗弱无能,他这家产何至于遭俄军劫掠,可见这国报不报的也不吃紧。他心想:既然没别的路可走,莫不如凭这一身本领,上大户人家当个看家护院的炮手,也能有口饭吃。
  恰逢天下大乱,又有外敌入侵,东三省的土匪多如牛毛,官司王法形同虚设,出了事儿没人管你,自己都还顾不上呢!因此大地主都养炮手,用于看家护院,防备胡子来砸窑,毕竟指望不上官府,还是自己有人、有枪才保险。关外的胡子大致上分为三类:头一类是占山为王的土匪,也叫“红胡子”或者“马胡子”,多为穷苦之人,被逼无奈落草为寇啸聚山林,人马多则上百少则几十,干的买卖主要是砸窑、绑票;第二类土匪有钱,枪弹充足,还都是好枪,这群人上山当土匪之前,要么是地主富户,要么是军队的团勇,让黑白两道挤对得没法子了,俗话说“狗急了咬人,人急了为匪”,这才上山当胡子,专门杀官绅,与官府军队为敌;第三类土匪也叫棒子手,没刀没枪,手中仅有一根木棒子,躲在老林子里,见到一个人走路的,赶上谁是谁,从身后抡上一棒子,先把人干趴下,再搜刮身上的财物。有这么句话,“遍地英雄起四方,有枪就是草头王”。当时的关外,无论是地主老财,还是平民百姓,可以说是人人自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倒了霉。有钱的地主为了防御胡子,不惜重金雇来炮手和棒子手,东北话“枪”、“炮”二字经常混用,炮手其实就是枪手,平日里也没别的活儿干,管你吃管你喝,溜溜达达巡逻放哨。但是来了土匪你得去拼命,正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时候可就指着你了。当炮手必须会打枪,枪法还得准,说黑话这叫“枪杆子直溜”。养炮手可不是一笔小开销,也不是所有的大户都雇得起十来个炮手,只雇一两个没什么用,也可以由若干大户凑钱买几条枪,雇几个人组成保险队。山上很多猎户,都改行当了炮手,打猎的枪法也准,可跟当过兵打过仗的不一样,虽说都是拿枪的,打猎的打不准顶多回家挨饿,两军交战打不准命可就没了,所以说真刀真枪那才是真本领,有他这两下子,还真不愁吃不上饭。
  关外地广人稀,大地主家都有千顷良田。通常在当中起一个大院子,周围全是庄稼地,这是为了干活儿近便,过去说“近地”乃是一宝,就是这个意思;同时也为了视野开阔,一旦赶上土匪打家劫舍,可以从远处望见,及时做好防备。在这样的地主大院子中,除了本家的人口之外,连同下人、长工、佃户、炮手都住在里边,一个大院子住上几百口人也不出奇。收了工连牲口、农具全带回来,大门放闩二门落锁,四周有壕沟,院墙上有炮楼,炮手往来巡视,好似碉堡一般,土匪没有大炮,人马再多也打不进去。
  马殿臣找了这么一家,打远处一看家业绝对够大,大院子围墙高耸,周围的大田一望无际,还都是好地。关外常年封山,土壤肥沃,地里的黑土抓一把能攥出油来,那还称不上好地。必须在水边上,利于灌溉,土地也齐整,那才叫好地。很大一部分种了烟草,关东烟虽然没在东北三宝之列,却也举国闻名,叶片厚、油脂多、烟味浓醇。山东也产烟叶,马殿臣又是庄稼人出身,知道烟叶子最吃地,种过烟草的地,种一年得缓三年,否则什么也长不出来,然而种这一年的烟草,却顶得上十年种庄稼的进项。马殿臣一瞧这是家大业大的大地主,上门找碗饭吃应该不难,当即迈步走了过去。此时虽是大白天,却也是大门紧闭,上前把门叫开,出来一个下人,马殿臣说明了来意,下人进去通禀,过了一会儿这个人再次出来,招手让他进去。赶等马殿臣进去一看,这家可太阔了,进门先是一个大场院,两边堆放各式农具,还有牲口棚子,院门的两侧各有一排房子,屋前搭着梯子直通院墙的顶部,看意思是炮手们住的地方。再往院子深处看,一排排的房屋横平竖直,里里外外说不清有多少进。下人带领马殿臣一路穿房过屋,到了当中的一进院子,屋舍比前边讲究多了,青砖铺地,迎面三间正房,东西厢房、东西配房、东西耳房,两侧还有跨院儿,估计这是东家的住处。
  正房堂屋太师椅上端坐一人,不用问都知道,这位是东家。四十多岁的年纪,脸上有红似白长得挺富态,身上穿得也讲究,深灰色的长袍外套青布马褂,这时候还没入冬,头上没戴帽子,一条大辫子油光锃亮,可见平时没少吃好东西。东家已听下人讲了马殿臣的来意,说话倒也客气:“我这儿的炮手、棒子手不多,可也不少,有这么十来个,你既是想来我们家干,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无非多双筷子。不过你也知道,这个年头兵荒马乱,有多少人吃不上饭,我这儿也不能白养闲人,你是会使枪,还是会使棒?”
  马殿臣自己身上的能耐自己知道,穿门过户走进来,瞧见有这么两三人背枪拎棒到处溜达,看身形步法,不像有什么真本事,只是跟这儿混饭吃,当即说道:“东家,我在门口打两枪,行与不行还得听您的。您要觉得我枪法可以,就赏我一口饱饭吃。如果说您看着不行,我也没二话,抱上脑袋我一路滚出去。”
  2
  上回书说到马殿臣打山东回到关外,到了地方一看,当地已被老毛子劫掠一空,只好凭身上的本领给大户人家当炮手。东家听马殿臣说话口气不小,命下人传来一众炮手、棒子手,让马殿臣在前边的场院一试枪法。一众人等来到场院,有人给东家搬过一把椅子,东家坐好了,点手叫过一个炮手来。这个炮手和别人不一样,其余三五个人各背一杆土炮,那是改制而成的单发步枪。这位腰上别了两支十连发手枪,这在当时来说了不得,一支十连发能换三匹好马,可见这是个炮手头儿。东家吩咐炮手头儿考较马殿臣的枪法。这位也是有心卖弄本领,先在墙头上并排插了三根秫秸秆,又背对院墙大步流星迈出去十步,回过头一甩手“啪啪啪”打了三枪,三根秫秸秆应声而断。这一手儿露得漂亮,在场的人纷纷起哄叫好。炮手头儿打完之后重新插上三根秫秸秆,嘴角挂着笑意,将十连发手枪递给马殿臣,那意思是让他也来来,我们也开开眼,看看你有什么本事。
  马殿臣接过枪在手中掂了掂,举到眼前瞄了瞄,他一不慌二不忙,按炮手头儿的样子,背对院墙走出十步开外,转过身看也不看“啪啪啪”也是三枪。围观众人一看,惊了个目瞪口呆,这枪法太高了,把这三根秫秸秆打得一般齐,如同剃头一样,可不是刚才那位炮手头儿的枪法能比,当下一阵哗然。
  马殿臣打完秫秸秆,心说:你试完了我,我也得试试你。他找东家要了三枚铜子儿,让一个下人用弹弓把铜子儿射到半空,他站在当场抬手“啪啪啪”又是三枪,弹无虚发,只听半空发出三声脆响,三枚铜子儿全部打个正着。炮手们知道这手绝活叫“打飞钱”,比“甩手打雁”可难得多了,铜子儿才多大个东西,射在空中也停留不住,打得准与不准都在电光石火之间,这可不是一时半会儿可以练成的。马殿臣打落三枚铜钱,也不说话,面无表情把枪还给炮手头儿。炮手头儿自知没这个枪法,揣上枪臊眉耷眼往旁边一站,没敢接马殿臣这招儿。
  东家可高兴坏了,这样的炮手一个顶十个,这是让我赶上了,该着了我家门平安啊!来多少胡子也不怕了。当即让马殿臣当了炮手头儿,大院里的一众炮手、棒子手都得听他的命令,那两支十连发手枪也给马殿臣用了,又告诉马殿臣不用跟这班兄弟一起挤在前院住,往后住单间,东家吃什么他吃什么,有什么要求尽管提。马殿臣从此在地主大院当上了炮手,别的炮手也都对他心服口服,没法子,人家要把式有把式、要准头有准头,吃香的喝辣的理所应当,没什么不服气的,谁让自己没这本事呢!
  这个大院的东家姓纪,过去习惯以东家的姓氏当地名,所以他们这儿叫纪家大院,在土匪口中称为“纪家窑”。怎么叫法还不一样呢?因为山上的胡子说黑话,将抢劫富户叫“砸窑”。土匪当中专有下山寻找目标的人,到处打听哪家有钱、哪家没钱,哪家的棒子手多、哪家的炮头硬,都知道纪家窑趁涝儿,里面的粮食、银钱堆得顶盖儿肥,各路土匪觊觎已久,早就垂涎三尺、哈喇子流一地了。但是纪家大院前前后后好几进,是座“连环窑”,院墙一丈多高,墙顶上带垛头子,都是用草辫子裹大泥垒起来的,坚实无比。院子里除了五六名炮手,还有十几个棒子手,加上长工、短工、牲口把式,不下三四十人,是一座极不好砸的“硬窑”。
  马殿臣当炮手以来,前前后后来过几股土匪要砸窑。大多只在周围转一转,觉得无从下手知难而退,怎么来的怎么回去了。唯独有一次,来了一伙儿“砸黑窑”的胡子,所谓“砸黑窑”,是指趁夜偷袭,大半夜里来打你。当天晚上月黑风高,马殿臣得知土匪来袭,急忙带领炮手们登上墙头,大院外边黑灯瞎火什么也看不见,土匪皆穿黑衣,根本不知道该打哪儿。好在马殿臣早有防备,平时备了不少砖头,一直泡在煤油里,此时点上火往墙外边扔,摸黑来袭的土匪在火光之下无所遁形,没处躲没处藏,让墙头上的马殿臣一枪一个,放倒了七八个,其余的土匪吓破了胆,纷纷抱头逃窜,马殿臣一战成名!从此之后,周围的土匪再也不敢打“纪家窑”的主意了。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马殿臣在纪家大院当炮手头儿,一转眼过去好几年,大清朝亡了国,时局动荡,关外的土匪越来越多,几乎遍地是匪。土匪这个行当极为复杂,各种规矩、讲究,包括穿着打扮、挑的字号、说的黑话,这都有说道。比如说落草为寇,一般是聚齐了一众“志向相投”的兄弟,挑旗造反、占山为王,按土匪的说法,这叫“起局”。土匪的团伙叫“绺子”,一报字号都是说“我是哪个哪个绺子的”,都得这么说,这是规矩。起局要有“局底”,也就是家当,什么意思呢?虽是凑齐了人手,可要钱没钱、要枪没枪也起不了局,走投无路上山为匪的有多少有钱人?有钱就不当土匪了,所以说只能靠哥儿几个东拼西凑,有小偷小摸的,也有出去劫道的,还有的人用木头削成枪,裹上红布去抢别人手中的真枪,出什么招儿的都有,因此说大部分土匪乃是乌合之众。
  书要简言,甭管山上的土匪多么凶恶,“纪家窑”有马殿臣在,一般的绺子真不敢近前,这就叫“人的名,树的影”,知道来了也讨不到便宜,搞不好还得折损人马。但是树大招风,真有大绺子不信这个邪,你本领再高不也是一个人吗?浑身是铁你能打几颗钉?有这么一天早晨,马殿臣正在院子里洗漱,一个手下慌手慌脚跑进来,让马殿臣快去门口瞧瞧,胡子借粮来了!什么叫借粮啊?借了你还吗?那是说得好听,就是要来了,你不给就抢。
  马殿臣一听,心想:还真有这不要命的!也没顾上拿毛巾,两只手在衣襟上抹了抹,跟随手下匆匆赶到大门口。只见地上齐齐整整并排插着三根高粱秆子,这是什么意思?关外的人都知道,这是土匪来抖威风,一根秆子表示一百担粮食,门前插三根高粱秆子,是告诉主家准备好三百担粮食。三百担这是有数的,老老实实把粮食交出来,拿了粮食我就走,两下里相安无事,如果胆敢不给,那可就别怪我心黑手狠了,打进来烧杀抢掠,到时候有什么是什么全部抢走,不分良贱一刀一个,都不得活命,你后悔都来不及。东家听见门口这么一闹,也跑出来看,一见这阵势,明白这是让大绺子盯上了。虽说纪家大院墙高壕深,又有马殿臣和一众炮手护卫,但是敢在门前插高粱秆子借粮的胡子,只怕不是好惹的,万一打进来,定然鸡犬不留,不如息事宁人,给他们预备下三百担粮食,打发走得了。东家将这个念头跟马殿臣一说,马殿臣不以为然:“这个章程可开不得,否则永无宁日,今天拿了三百担粮食,吃着甜头了,过不了几天又得来,又是三百担,咱粮食再多也养不起土匪啊!再者说,这个口子一开,周周围围的大绺子都来要,给还是不给?那就是无底洞,到时候不用胡子来抢,咱也是盆干碗净了。您且放宽心,用不上三百担粮食,我倒要会会这些土匪,是不是真有三头六臂!”东家一听是这个道理,马殿臣说得挺对,不过万一让绺子打进来,这一家老小性命不保,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眼下只能指望马殿臣了。
  转天一早,马殿臣将两支十连发手枪揣在腰上,让人搬来一把太师椅,手托茶壶往太师椅上一坐,跷起二郎腿等借粮的胡子上门。不到晌午,远远过来五六个人,赶了几辆大车,前边打头的还挺有样儿,胯下一匹高头骏马,端坐马上有如半截子黑塔,头包青巾身穿黑袍,腰里一巴掌宽的铜疙瘩皮带,一左一右插了两支二十响盒子炮,枪柄底部各有一个铁环,上系二尺多长的红绸子。马殿臣一瞧,这伙土匪太狂了,不带人马,只来三辆大车,瞧这意思手拿把攥料定了我们得交粮食,想到此处不怒反笑,心说:今天让你借走一粒粮,往后我随了你的姓!
  黑大个儿骑马来到近前,见大门紧闭,门口不仅没有粮食,反倒坐了一个挎双枪的,不用问这是不想借粮,不由得暗暗动怒。不过土匪有土匪的规矩,也讲究先礼后兵,于是双手抱拳往左肩一举,问了一声:“兄弟,粮食给咱备好了吗?”
  马殿臣见人来了,站起身形,单脚踏在太师椅上,摆了一个踏虎登山式,也是双手抱拳举过左肩,向后一伸。书中暗表,这叫“匪礼”,跟一般的见面客气行礼可不一样,因为土匪忌讳在身前抱拳拱手,土匪最怕官兵,那样如同犯人戴枷不吉利。二人行罢了匪礼,按规矩接下来要说黑话盘道。马殿臣右手叉腰,左手伸出大拇指,横打鼻梁说道:“脚踩虎牢关!”
  骑在马上的黑大个儿闻言一愣,右手抬起马鞭点指马殿臣说道:“马踏三江口!”言罢左手一兜缰绳,坐下马抬起前蹄打了一个响哨儿,心说:行啊!开口便是“朋友话”。咱们说什么叫“朋友话”呢?马殿臣从过军打过仗,军队之中龙蛇混杂,一多半是落过草的贼寇、滚过马的强盗。这些人在军中拉帮结派,满口的黑话。因此马殿臣耳濡目染,也是非常熟悉。黑话也叫“朋友话”,土匪们最早发明黑话是为了作案方便,比如上哪家大户砸窑,其中一个土匪高喊一声:“倒阳料水的有喷子,码前去了他的靶子!”这意思是告诉同伙“东南边放哨的手里有枪,赶快把他弄死”,如果不说黑话,不仅同伙听得见,放哨的也能听见,不等你上来,对方已经有了防备,那还怎么打?马殿臣是行伍出身,在旧军队中混过,黑话也是张嘴就来,见什么人说什么话,这土匪来了,必然得说“朋友话”。
  按照土匪的规矩,只要对方会说“朋友话”,便不可轻易动手,大家都是吃这碗饭的,多个朋友多条道,先互相摸摸底,尽量避免火并,因此黑大个儿就应了这么一句。
  马殿臣见此人气势勇猛,不怒自威,不像是一般的土匪,尤其是斜挎两支二十响镜面匣子枪,那可是好东西,比自己这两把十连发可强得太多了,普通人不是你说花多少钱就能弄得着的,冲这架势在山上必定是四梁八柱之一,于是说了句:“左右挂拐子,大小是道梁?”
  黑大个儿冷笑一声,答道:“单开天王殿,跨海紫金梁!”相当于告诉马殿臣“我在山上坐头一把交椅”,说白了这是“大当家的”,是匪首!
  话说马殿臣瞧黑大个儿,黑大个儿也打量马殿臣,见此人身高体阔,不怒自威,一个人挡在门前凛然不惧,也是有些佩服,反问道:“熟脉子,报报迎头什么蔓儿?”这意思是问马殿臣既然是一条道儿上的,不妨报个名姓上来。
  马殿臣对答如流:“压脚蔓,指喷子啃富。”意思是我姓马,指着枪杆子吃饭。他摆明了想开打,一点儿不含糊,因此这话里话外,多少有点儿吓唬对方的意思。
  黑大个儿听见“压脚蔓”三个字,当场愣了一愣,上上下下打量马殿臣。马殿臣心说:这位不动手,怎么改相面了?莫不如我先下手为强,一枪把这为首的去了,土匪来得再多,群龙无首便不足为惧。怎知还没等马殿臣拔枪,黑大个儿突然翻身下了马,上前叫道:“你是马殿臣!”
  马殿臣心说:我这名号可以啊!深山老林的胡子也知道?他见黑大个儿到了近前,颇觉有几分面熟,仔细一打量,不由得大吃一惊:“你是迟黑子?!”
  书中代言,来的这个匪首名叫迟黑子,手底下有一百多人,长枪短枪加起来够个百十来条,凭借人多势众装备好,多次下山洗劫地主大户,无往不利,从没吃过亏。他怎么会认识马殿臣呢?当年马殿臣从军打仗,迟黑子也在军中,他是受了招安的山东响马,比马殿臣大不了几岁,二人都有一身的把式,又是同乡,也挺对脾气,这就叫“好汉敬好汉,英雄惜英雄”。马殿臣的黑话和土匪规矩,有一多半是跟迟黑子学的。迟黑子佩服马殿臣枪法如神、骁勇善战,为人耿直仗义,马殿臣敬重迟黑子英雄侠义、直来直去,哥儿俩拜过把子,枪林弹雨死人堆里滚出来的交情,好得恨不能穿一条裤子。后来队伍打散了,马殿臣随军入关,回到山东老家,迟黑子留在关外当了胡子。
  兄弟二人在此相遇,不由得感慨万千。迟黑子说:“兄弟,以你的身手,何必给地主看家护院当炮手,东家再抬举你,也不过把你当一条看门狗,真到了事儿上,为了几顿饱饭就得替他拼命、给他挡枪子儿,哪来的情义?不如跟哥哥我上山当胡子,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论秤分金银,岂不快活?”
  马殿臣听罢半晌无语:“如今天下大乱,上山为匪的人不在少数,只不过不到万不得已,谁愿意落草为寇?祸害老百姓的事儿,更是决不可为。”
  迟黑子对马殿臣的脾气一清二楚,告诉马殿臣:当今天下,四海分崩、八方播乱,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与其任人宰割,不如上山当响马,祸害老百姓的勾当咱们决计不做,只是替天行道、劫富济贫,劝他不可迟疑,回纪家窑准备准备,等到山上的人马下来,里应外合先砸了这个窑,得来的钱粮布匹,都给马殿臣当见面礼。
  马殿臣一听这可不行,当不当土匪搁一边儿,这个窑可不能砸,东家虽说是个大地主,却并非为富不仁,对待家中的长工、佃户都还不错,这些年吃人家喝人家,没少受人家恩惠,大丈夫知恩图报,不能干吃里扒外的勾当。
  迟黑子一挑大拇指:“这是兄弟你仁义,咱不砸这个窑了,你快去收拾收拾,立即随我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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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说大院里的炮手,在炮孔中瞧见马殿臣和匪首在门口聊上了,说的全是黑话,还越聊越近乎,忙跑去告知东家:“东家呀,可了不得了,你快看看去,马殿臣和胡子是一伙儿的,咱们赶紧逃命吧!”
  东家大惊失色,心想:这马殿臣在我们家干了这么多年,也没怎么出过门,几时跟胡子勾搭上了?当时冷汗可就下来了,私藏土匪按律当死,这可如何是好?稳了稳心神,告诉手底下人先别急,看看情况再说。等马殿臣回到院子里,找到东家将情况一说,怎么来怎么去,那匪首是我结拜的兄弟,我不在您这儿干了,跟他上山也当胡子去。这一番话把东家几乎吓尿了裤。马殿臣说:“东家待我不薄,我马殿臣并非无情无义之辈,这一去虽是落草为寇,可到死也不会来砸纪家窑,不仅如此,倘若有别的土匪敢来造次,东家托人给我捎个信,我必定下山相助。”
  东家纵然万般不舍,上哪儿找这么好的炮手啊!这些年纪家大院安安稳稳,那可都是马殿臣的功劳,无奈马殿臣去意已决,拦也拦不住了。马殿臣辞别了大院中的东家、伙计、一众弟兄,出门跟迟黑子上了山。到了地方一瞧,是高峰上的一片屋子,仅有一条险路上去,可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官兵进剿势比登天。山上这几排大屋,盖得比马架子强不了多少,屋子里盘着火炕,土匪们盘坐在炕上耍钱、喝酒、抽大烟,屋外有人擦枪磨刀,一派的杀气。迟黑子带马殿臣进了聚义分赃厅,这是个连三间的房子,打通了一明两暗,正当中盘了一个大炉子,四周围有些桌椅板凳,迎面墙上挂十八罗汉画像,画像底下是一个大铁槽子,里面满是香灰,画像下边摆了一张交椅,上铺虎皮,这是迟黑子的座位。相传十八罗汉是土匪的祖师爷,所以关外的土匪都拜十八罗汉。老时年间的上九流、中九流、下九流当中,没有“匪行”却有佛主,上九流是:一流佛主,二流仙;三流皇帝,四流官;五流员外,六流客;七烧,八当,九庄田。这十八罗汉说起来乃是佛道的化身,因此在上、中、下九流之中列为一流,由此可见,拜十八罗汉为祖师爷的土匪还是上九流。
  书要简言,且说马殿臣和迟黑子一前一后进了聚义厅,迟黑子吩咐手下把小的们都叫来,有一个算一个,谁都别落下,全都得来。不一会儿,屋子里挤挤插插站满了人,老土匪、大土匪、小土匪加起来将近二百来号,这全是亡命之徒,一个个拧眉瞪眼,有的脸上还带着伤疤,都好似凶神恶煞一般。迟黑子看人都到齐了,一指马殿臣,对群匪说道:“这位熟脉子,是大当家我的挨肩儿,传正管直,称得起英雄好汉,今天前来挂柱,往后在咱这个绺子上啃,不必找支门子,大当家的我来担保,弟兄们,摆香堂吧!”他这黑话是什么意思呢?大致上是说马殿臣是他的兄弟,胆子大枪法好,此番上山投靠,以后他跟咱们在一个锅里吃饭了,由我亲自担保。
  咱得说说什么叫“挂柱”,孤家寡人想当土匪,上山找绺子入伙投靠,必须有绺子中的人引荐担保,不知根不知底的绝不会要,即便有介绍人,也得用黑话盘问一番。土匪们疑心重,本来就是刀头舔血、脑袋挂在裤腰带上的勾当,不得不谨慎小心,对来人刨根问底,有一句话说错了,掏枪就给毙了。马殿臣乃是迟黑子磕过头的结拜兄弟,大当家的自己担保,自然是谁也不敢说二话。可上山的路上迟黑子也跟马殿臣说了,别看咱们弟兄当初一个头磕在地上,一个坑里尿尿,穿一条裤子,但是山上的规矩不能破,否则难以服众。马殿臣是个明事理的人,知道迟黑子这么多年出生入死才打下了这番家业,既然要在绺子里吃饭,就得守人家的规矩、遵人家的礼数。他又不是外行,明白挂柱的规矩,告诉迟黑子:“咱俩兄弟归兄弟,但是到了绺子,别人怎么来我就怎么来,别因为我伤了众兄弟的和气。”
  厅堂之上,迟黑子跟众人说马殿臣前来挂柱,择日不如撞日,命人开设香堂。别看是土匪,也讲究“行高人不低”的绺子规矩,取过纸笔写了字据,无非是些“走马飞尘、不计生死”的江湖话。马殿臣按上了手印,交给字匠收好了。有人站出来高喊了一声:“过堂!”旁边另有一个人递给马殿臣一只瓷碗。马殿臣知道自己要背对众人走到门口,停下来把碗顶在头上,单有绺子里枪法最好的“炮头”一枪打碎头上的碗,自始至终不许回头。打碎了碗之后有人过来摸裤裆,没吓尿裤的就叫“顶硬”,相当于闯过了这一关。如果说吓尿了,免不了挨上一顿打,然后抱上脑袋滚下山去,再也别想吃这碗饭。这可难不倒马殿臣,当初从军打仗,头皮子上子弹乱飞,他也没在乎过。
  过完了堂,接下来是“拜香”,一共十九根大香,其中十八根指十八罗汉。土匪杀人越货,却偏偏拜佛主为祖师爷,很多人胸前都挂一个布袋和尚,有的土匪头子还在山上设佛堂,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炷香,拜完了佛出去该杀人杀人、该放火放火,什么事儿都不耽误。有拜十八罗汉的,还有供奉二十八星宿的,无非往自己脸上贴金。第十九根香指土匪头子大当家的。往香炉中插的时候,十九根大香分五堆,前三后四、左五右六、当中再插一根,这叫“十八罗汉在四方,大掌柜的在中央”,然后跪下起誓,这都是一整套的规矩。
  马殿臣按照山规插完了香,当即单膝跪地,双手抱拳高出左肩,口中说道:“兄弟我蹬局晚、出局早,山规局势没学好,大当家的绺子人强马壮、局红管亮,如今兄弟马高镫短,特来挂柱,今后跟大当家的绺子上啃,前打后别、冲锋陷阵,不反水不倒灶,倘若行出横推立压的事儿来,任凭兄弟们插了我!”起完了誓,还要拜过绺子中的四梁八柱和一众“崽子”。
  “四梁八柱”相当于土匪的组织机构,四梁分为“里四梁”和“外四梁”,里外合起来并称为“八柱”,除了四梁八柱以外,其余的弟兄都称为“崽子”,崽子必须绝对听从大当家和四梁八柱的号令,让打东不打西,让赶狗不撵鸡。不过大当家和四梁八柱也把崽子当兄弟对待,轻易不敢得罪,怕他们躲在背后放黑枪。马殿臣见过一众兄弟,行罢了匪礼,迟黑子也得给他报个字号,上山落草的没有人用真名,大多胡乱报号,大当家想起什么是什么。比如看这位长得瘦,就叫“山猴子”,个头儿矮,就叫“滚地雷”。这匪号也非常重要,小蟊贼可以胡乱叫,大土匪却讲究个报出去的字号响亮,比如说,有的土匪把老祖宗留下的姓都扔了,就因为他本姓杨,可是羊在山里是最受欺负的,就改了姓狼。迟黑子抓着头发想了一想,告诉众人:“我这个挨肩儿在纪家窑当炮头儿,全凭他枪杆子直溜、弹无虚发,因此挑号‘打得好’!”如此一来,马殿臣也有了匪号。
  刚上山入伙的土匪,都从最底层的“崽子”做起,出去砸窑也好绑票也好,不给发喷子,只能使“青子”,也就是刀。砸窑的时候还得冲在前头,窑里的炮手火力再猛,也得往上冲,遇上官军还要断后,给大当家挡枪子儿,这叫“前打后别”,再危险也不能退缩,否则不被官军打死,也得让绺子里的兄弟们“插了”。
  迟黑子又对众人说:“如今咱这个绺子人强马壮,四梁八柱都是英雄豪杰,无奈头些日子秧子房掌柜出去砸窑掉了脑袋,山上缺了一根狠心梁,‘打得好’传儿正管儿亮,以后让他来当秧子房的狠心梁。”这话一出口,群匪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谁都想当这根狠心梁,不为别的,年底分大饷的时候,狠心梁的钱可比崽子多得多。马殿臣刚入伙就当四梁八柱,肯定有人不服。迟黑子却不忍心让自己的结拜兄弟当崽子,反正山上只有他一个当家的,他说什么是什么。马殿臣在一众土匪的面前不好推托,怕给迟黑子丢脸。他知道这秧子房掌柜的在四梁八柱中称为“狠心梁”,因为必须心黑手狠,否则压不住茬儿,当即说道:“兄弟我刚上山,以前还真没拷问过秧子,往后遇上嘴紧的,咱给他们来这手儿怎么样?”他一边说话,一边找来一根铁丝,扔到炉中烧得通红,褪去上衣,赤了双膀,将红铁丝从火中拎出,捅进自己的肋下,出来进去穿了好几趟,红铁丝一挨上肉,“嘶嘶啦啦”直冒白烟,皮肉焦煳的气味弥漫。马殿臣若无其事,穿完咬住牙一较劲儿,又把铁丝抻了出来,土匪们全看傻了眼。拷问肉票并非顶个脑袋的都能干,往别人身上下狠手的时候,真有手软吃不住劲儿的,而这位“打得好”自己用红铁丝穿肋条骨,不仅“哼哈”二字没有,大气都不喘一口,这是什么人物?看了马殿臣这一手,那些个心里不服嘴上却没敢说的,都在心里翻了个个儿,心说:这个我可来不了,可见大当家的这位挨肩儿非是常人。当下里一众土匪连同迟黑子在内,一齐赞道:“真金不怕火炼!”
  迟黑子格外高兴,自己的兄弟挣了大脸了,有了马殿臣辅佐,何惧官军剿灭?过几天下山砸个硬窑,把字号报出去,周周围围的小绺子都得来靠窑。迟黑子退去众人把马殿臣带到里屋,先敷好了药,又取出一身新衣服给他换上。土匪有土匪的打扮,尤其是成了名的匪首,讲究春秋季戴巴拿马的礼帽,夏天是瓜皮帽或者草帽,到了冬天换水獭绒的皮帽子,也有戴狐狸皮或者大叶子皮的,不论什么皮,脖子后边都得长出一截子,以免骑马的时候灌进风雪;上衣是对襟黑布的棉袄或夹袄,一排疙瘩扣儿,但是从来不系,用一条青布腰带扎好了,土匪的腰带用处很大,除了别枪挂刀以外,内侧还可以藏金卷银,这条腰带出奇得长,在腰里来来回回缠好几圈,关键时刻能当绳子用,遇到紧急情况,一头儿拴在屋里,另一头儿甩出去,蹿房越脊、上树下树都使得上;裤子多是紧腿马裤,下边裹绑腿,绑腿中暗藏“腿刺子”,那是一种短刀,到了冬天的时候,外边再穿上套裤,用来藏刀藏枪;最外边是一件宽袍大氅,脚下一双牛皮}b鞋。迟黑子让马殿臣穿上这一身土匪的行头,又给了他一个木头盒子,里边是一支锃亮的德国造镜面匣子枪,带快慢机的二十响,这可不是一般的好东西,能单发能连发,连发的时候二十发子弹一股脑儿打出去,可以当冲锋枪使,这是迟黑子自己压箱底儿的家伙,整个绺子只有他和炮头才使这样的德国造。马殿臣是爱枪之人,接过来装好子弹挎在腰带上,红绸子穗甩下二尺多长,再配上这身行头,那真叫威风凛凛、杀气腾腾。迟黑子越看心里越痛快,吩咐手底下的弟兄大摆酒宴,今天要一醉方休!
  土匪们平时吃饭没有多讲究,跟普通老百姓差不多,顶多炒菜、做饭、蒸窝头,非得赶上年节或者重要的日子,大酒大肉才敞开了造。不论什么东西,讲究吃一次就得吃过了瘾,比如想吃鸡,不预备别的菜,全是鸡,这叫“百鸡宴”;想吃羊,不论是烤是炖,全都是羊,这叫“全羊宴”。今天迟黑子兴致高,命令手下的崽子们,大摆“牛头宴”,在过去来说,这可了不得,以前的老百姓耕地种庄稼全靠牛,往重了说那牛就是家里的一口人,舍不得吃牛肉。迟黑子这个绺子中有几头牛,还是之前砸窑抢来的,土匪们不种地,抢了牛留下吃肉,至于什么时候吃,可不是你想吃就宰了吃,那得听大当家的。崽子们一听今天能开荤,七手八脚忙着去准备。想吃牛肉先得剥牛皮,土匪剥牛皮的方法与众不同,讲究剥活的,因为活剥下来的牛皮做}b鞋最跟脚。剥皮之时将活牛拴在树上,用刀在四个牛蹄子上划一圈,再把牛头上的皮剥开卷到脖子,用铁丝一道一道钩住了系在树上,几个崽子抡棒子打牛屁股,把牛打急了往前一蹿,“刺啦”一声整张皮就剥下来了。
  当天夜里,聚义分赃厅中摆好了桌椅板凳,点上一个火堆,牛肉炖熟了不切,一个人面前一大块。因为是给马殿臣接风,迟黑子和马殿臣的面前一人一个牛头,迟黑子端起酒碗说道:“今天‘打得好’上山入伙,咱这个绺子如虎添翼,比过年还喜庆,崽子们海搬海啃。”群匪轰然称是,在厅上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酣畅无比。酒席宴间迟黑子跟马殿臣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之间告诉马殿臣:“你别看这是一群乌合之众,可咱们干的买卖不丢人,咱这绺子是耍清钱的。”土匪的绺子分耍清钱和耍混钱两种,耍混钱的土匪,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放暗枪、砸花窑,无恶不作,百无禁忌,天底下的坏事儿没有干不出来的。迟黑子这等耍清钱的绺子不同,有“七不抢、八不夺”的规矩,喜车、丧车不抢,背包行医的不抢,出家之人不抢,鳏寡孤独不抢,还有一些土匪们用得上的行当不许抢,例如摆渡的船老大、供他们藏身的大车店,等等。除此之外最忌讳“横推立压”,“横推”指的是超出人俗的恶事,比如人家已经告饶了,就不许打杀,纵然身为土匪,也尽量避免杀人;“立压”专指糟蹋女眷,土匪们管睡女人叫“压裂子”,这是绝对不能干的。耍清钱的绺子里有规矩:冻死迎风站,饿死腆肚皮,老百姓家的闺女不许糟蹋。谁坏了规矩枪毙谁,把人拖到低洼之处,脸朝枪口跪下,当面开枪射杀,不能从背后打,这叫不打“黑枪”。枪毙之外还有活埋、背毛、挂甲、穿花、看天等处置方法。“背毛”是用绳子活活勒死;“挂甲”是冬天把人扒光了绑在树上,身上泼凉水冻成冰条;“穿花”是夏秋之季给人扒光了绑树上,让林子里的毒虫小咬活活吸干了血;“看天”更为残酷,把一棵碗口粗细的小树拉弯了,树顶削成尖儿,插进肛门里,再一松手人便被弹入高空。马殿臣听迟黑子讲完暗暗叹服,觉得自己没跟错人,虽是占山为王、落草为寇,可不祸害老百姓,只做劫富济贫的行当,称得上绿林好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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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顿酒喝得昏天黑地,转天早上,有崽子进来给马殿臣打水洗脸,伺候马殿臣拾掇好了,问了一句:“掌柜的,您到秧子房把合把合?”马殿臣点点头,抬腿迈步跟崽子前往秧子房。土匪都说黑话,将绑来的人票称为“秧子”,绑秧子是土匪的一项重要收入,可也不是见谁绑谁,提前让插千的打听好了,只绑有钱人家的重要人物。绑票的时候,土匪们手持猪套子躲在暗处,见到目标出现,立即出手套住对方的脖子,蒙上眼睛堵上嘴,装进一个大麻袋,叫一声“请财神上山”,背起来就走。很多地主大户成天猫在屋里,连大门都不出,生怕让土匪绑了票。前几天迟黑子设计绑来一个为富不仁的黑心老地主,事先让手下崽子们扮成出殡的队伍,抬上棺材就往这家的坟地中埋,那本家还有不急的?老地主闻讯暴跳如雷,骂道:“哪儿来的穷骨头?敢往太爷家的祖坟中埋死人?”忙带手下赶到坟地,见一众人等披麻戴孝、哭天喊地,已经挖好了坟穴,旁边有人撒纸钱,还有人吹唢呐,正要下棺掩埋。老地主气得破口大骂,扑过去一把抓住“孝子”的衣领,没等他动手,抬棺送葬的人齐刷刷摘掉了孝帽子,孝袍子底下探出一支支漆黑的枪筒子,其中一个人把棺材盖一揭,说道:“来吧,就等你了!”说完一脚将老地主踹进了棺材,钉上棺盖,一路吹吹打打抬上山,将人关进秧子房。
  马殿臣进屋,但觉一股子恶臭扑鼻,包括老地主在内,十几个秧子并排坐在地上,身上捆了小绳,一个个脸如菜色、奄奄一息,保住这口气别咽了就算完。崽子们不把秧子当人看,一天两顿饭,一个梆硬的窝头掰成两块,上半晌一块,下半晌一块,一天仅给喝一次水,大小便固定时间,名为“放秧子”,没到时间憋急了只能往裤兜子里装。天寒地冻之时,秧子房没炉子,屎尿在裤子里冻成冰疙瘩,坐都坐不下。伏天更是难受,崽子们再不给水喝,渴的没辙了只好去舔裤裆上的尿。
  为了防止秧子们“滑”了,晚上还得“熬鹰”,让秧子们两人一对儿,脸对脸坐好了互相抽嘴巴,一宿不能停,否则非打即骂,再不然就给上私刑,灌辣椒水、坐老虎凳,二龙吐须的马鞭说抽就抽,这叫“拷秧子”。为了让秧子们“交底”,家里趁多少钱、多少粮,金镏子、大烟都藏在哪儿,全得说出来,好定赎秧子的价码。而且把秧子折腾得没有人样了,本家来看秧子的时候觉得心疼,十有八九会赶快给钱。如若这家迟迟不来赎人,就从秧子身上卸点儿东西,或是鼻子,或是耳朵,或是剁根手指,让“字匠”写一封信给本家送去。家里人打开信封见到半只耳朵、一个鼻子,几乎没有不服软的。
  赎秧子得给土匪进项,“大项”、“小项”一样不能少,“大项”是钱,“小项”是东西,赶上有钱的人家想赎人,得出多少钱呢?大项5000银元,小项烟土200斤、茶叶200斤、粮食100担、烧酒50坛子。小门小户会少要一点儿,那也够倾家荡产的。土匪虽然心狠手辣,但是轻易不撕票,活秧子可以换钱来,死了一文不值。有的绺子之间还互相倒秧子,你要不出钱来,便宜点儿卖给我,我有办法让他们家掏钱。可也真有家里实在拿不出钱来的,有的秧子在绺子里待上一两年,直到死在秧子房也没人来赎,这就砸手里了。还有的人家吝啬,有钱也不赎人的,要钱不要命,这样的人家能是善男信女吗?至亲骨肉都不舍得花钱赎,更别提怎么对待下人了。以前迟黑子绑过一个大户人家的孩子,绑上山的时候孩子才三岁,托花舌子把话递过去,没想到本家老太太真狠心,也让花舌子给土匪带个话,这孩子太小,长大了也不知道是个葫芦是个瓢,让他跟山上待着吧,不赎了。这么小的孩子谁也下不去狠手,迟黑子只好认成干儿子抚养成人,后来也在山上当了土匪。迟黑子也疼他,因为此人肩上有片红胎记,起了个诨号叫作“血蘑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