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随后便背对着虞望,裹了裹被子, 躺下了。
  虞望默了会儿,起身去关了窗,房间里完全暗了下来。回来时伸手捏了捏文慎穿着薄袜的腳, 文慎身体僵着,不知道他什么意思,直到虞望慢条斯理地将他的薄袜脱下来,糙熱的大掌抓着他微涼柔腻的足心,粗中有细地揉搓起来。
  怎、怎么了?
  文慎撑起身,满肩的乌发如流水般倾泻,他看不清虞望的神色, 只能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沉默地坐在床尾, 将他的腳抓住放在腿间。
  腳怎么这么冰?虞望问,被子薄了怎么不说?
  又是质问。
  文慎抿緊唇,咬了咬腔内的软肉, 忍着委屈,尽量平和道:无妨。快睡吧。
  弄熱了再睡。这两天,虞望难得坚持一回,又说起些很久遠的回忆, 你还記不記得,有年冬天,国子監的文渊池边结了冰,你清晨去得太早,一时不慎掉进了池水里。
  我那天也不知是怎么了,破天荒地做了个噩梦,醒来时发现你不在,就惶惶地赶去了国子監,结果正看到你在文渊池里扑腾。
  我那时快吓死了,想都没想,直接跳下去把你抓进怀里,你倒好,浑身冷冰冰的,反而把我缠得死緊,踩着我要爬到岸上去。
  文慎只知道那时自己被虞望救了起来,还从未听他说起过这些隐情,眼下不知他又在影射些什么,总之应该是被他伤透了心。
  你自小就有体寒的毛病,在那之后,每晚抱着都很难捂热,有时候睡了一整晚,脚却还是冰涼的,那时我也是这样幫你揉弄,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希望你睡得舒服些。
  文慎总是很容易相信虞望的话,哪怕他清楚虞望有时其实很会使坏,但他内心深处对虞望从来不设防,更何况他说的的确是事实,他寒病发作那几年,一直是虞望在身边照顾。
  他想,他或许是一个很麻烦的伴读,让虞望浪费了很多心思,耽误了虞望很多时间,到头来还勾引他走上了这样一条伤风败俗、悖逆伦常的邪路。
  他对不起虞望。
  可以了多谢。文慎任他揉弄了会儿,才缓缓地缩回脚。小时候虞望是怎么幫他揉的,他已经记不太清楚了,但如今虞望疤茧硬厚的手让他感到一阵难言的心悸。
  听起来没什么诚意呢。虞望拍拍他的脚踝,真要谢的话,就最后再陪我做一件事吧。
  最后二字从虞望口中说出来,是很平淡、很随意的,然而文慎的心神都要被震碎了。他淡色的瞳孔在暗色中急遽扩散,眸中泛起的苦湿很快便模糊了本就不清晰的视线。
  虞望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不安慰,也不过来帮他擦泪。他很少用这种眼神看文慎,太冷静,太凉薄了,文慎第一次觉得那双深邃的隼目看起来那么残忍。
  不愿意也没关系,毕竟你我之间的缘分,在文大学士看来,并不足以付出诚意。
  我愿意文慎在床褥间跪行至虞望身前,双手抓住他墨色的袖口,两膝并拢跪坐在床上,泪湿的脸绝望地仰起,几乎是一个献祭的姿态,无论什么我都愿意。
  虞望沉默良久,終于伸手抚了抚他眼下黯淡的小痣。
  他以为虞望所说的最后一件事,也许会是一次激烈痛苦的房事,但虞望只是找了件騎射装给他穿上。这套騎射装是虞望十七八岁在塞北纵马驰骋时常穿的,窄袖高襟,玄衣长靴,当年虞望穿着只显名将征伐之气,如今穿在文慎身上,倒多了几分美人的利落与鲜活。
  那襟口于文慎素颈间收拢,洗不掉的血腥气和遠方飙扬的尘土仿佛溯过千百个日夜,带着文慎去到了塞北无名的山麓,阵前将士的嘶吼、战后漫山的尸首宝驹墨麒麟的铁蹄沉沉地踏过这片荒凉的土地,年轻的将领将头深深地埋进骏马凝着污血的墨鬃里。
  文慎忽地有些喘不过气,上前靠在虞望肩上,抬手扯了扯衣襟,露出一小片掐痕浅淡的玉颈。
  不舒服?虞望问。
  没、没有我们要去哪里?
  去北毓山看日出。
  北毓山,京畿最高的山峰,山路艰险陡峭,山石嶙峋如鬼,夜有怪声,少有人行。文慎深居城内,也不曾和同僚出去游玩,对这些地方知之甚少,只知道距离不近,骑马至少要一个时辰。
  他腿心还疼着,却乖乖应了句:好。
  虞望帮他束起了高马尾,只用一根木簪固定,又亲自去马厩将墨麒麟牵出来,有些遗憾地告诉文慎,厩里别的马匹都休息了。
  文慎只好与他同乘。
  自簪缨巷出西城门,明月高悬,视野开阔,清风徐来,马鬃微动,虞望单手控着缰绳,另一只手很客气地放在文慎的大腿上,掌心都没贴实,只是虚虚地握着。文慎原本还端坐着,渐渐地便有些吃力,墨麒麟在原野上纵情驰骋,马背颠簸,剧烈的摩擦让文慎浑身沁了一层冷汗,最后实在坚持不住,不得已往虞望滚烫的怀里靠,腰身努力地抬起来,以此减轻伤处的摩擦。
  不知道还有多远,也不知道去往北毓山的路要如何走,他就这样陷在虞望的怀里,不顾一切地陪他去他想要去的地方。这一刻,他突然对自己既往的选择产生了刹那间的怀疑,仇恨究竟有没有那么重要,子嗣究竟有没有那么重要,往后无法预见的未来究竟有没有那么重要这一刻,他只想和虞望死在一起,哪儿都不去。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两个时辰,他们終于望见远方高耸入云的山峦。文慎的腿心都快没有知觉了,还要爬那么高的山,光是想想就觉得痛苦不堪,然而却听见虞望说:
  我很早之前就想带你来这里看一次日出了,只是当年你成天在国子监苦学,对这些地方不感兴趣,体力又不好,便没有勉强你。今日是我的生辰,就当我最后任性一次吧,谢谢你能来陪我。
  已经是第二日丑时了。文慎在马背上万分煎熬,可此刻又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不管是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仿佛都是弹指一挥间。
  文慎没有答话,虞望便带着他继续前行。到了山麓,便放墨麒麟到溪边饮水食草,两人下马步行,没走多远,文慎的脸色就慢慢变得苍白,虞望依旧是那样不冷不热地关心:怎么了?走不动了?要不要停下来歇会儿?
  文慎摇摇头,倔强地往上走。他不是没有力气继续走,只是腿心太疼,步子快了或者大了就容易扯痛,所以要虞望陪着慢慢走。
  然而爬到半山腰,山路便变得极为狭窄高陡,一旁就是悬崖,稍不留意就容易坠落,虞望不放心,便将他稳妥地背起来,文慎不敢挣扎,怕一挣扎两个人都掉下去,于是趴在虞望背上,柔软平坦的胸脯紧紧地贴着虞望坚实宽阔的脊背,一声不吭地抱紧他的脖颈。
  有那么一瞬间,文慎想,两个人就这样掉下悬崖也没什么不好。生同衾,死同穴,哪怕没有一个像样的墓葬,也算是生死与共的夫妻,而不是天各一方的陌客。
  他闻着虞望身上的沉香,意识慢慢变得模糊而错乱,仿佛回到了很小很小的时候,虞望背着他在院子里疯跑,两个人一起笑着跌进柔软的草地,像小兽一样打闹嬉戏,又像小兽一样依偎在一起。他想起虞望浑身湿淋淋地将他背到太医局,一路焦急不安,好几次差点摔倒。他想起很多个在国子监苦学的深夜,虞望从校场赶来接他回家,漫天如水的繁星闪烁,虞望背着他且行且歌于无人的街巷,身上混着血腥气的沉香,依旧能让他感到无限的安稳和幸福
  滚吧。
  就当我从来没认识过你。
  虞望抱着文慎的双腿,感到肩膀一湿,背上那平坦的胸脯慢慢开始痉挛般地颤动起来,却听不到一丝从齿间泄露出来的哭声。虞望心都要碎了,脚步顿了顿,只差一点就要前功尽弃。
  就快到了,坚持一下。他尽量稳着声音说。
  文慎没有办法回答他。
  又过了一个时辰,才终于到了日观亭,这里很少有人上来,亭子便也没有人修缮打理,非常简陋,杂草丛生。此时天色未明,依旧是月光映照着幽冷空寂的世界。虞望把文慎放在楣栏上,见他已经哭累了,便说:自我回京,便没见过你真心笑起来的模样。如果回到江南能让你开心的话,那么,这一切结束了也好。
  第60章 日出
  文慎听了这话, 浑身发冷,眼淚又止不住地淌濕了淚痕半干的脸。他一身墨色劲装裹着单薄身形,俏倬可人的面容却惨白如纸, 连唇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那雙顾盼生辉的浅色眼眸如今只空洞洞地淌淚, 活似一尊被雨水浸透的纸偶,美则美矣, 却透着一股子阴司里爬出来的森然鬼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