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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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城皇陵,子夜时分。
  初夏的夜风带着白日未散的燥热,吹过皇陵森然的松柏林,发出低沉的呜咽。
  白日里庄严肃穆的陵园,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寂与冰冷。
  一道玄色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悄无声息地避开了所有明暗岗哨,出现在一座崭新的陵寝前。
  没有随从,没有仪仗,只有他孤身一人。
  新帝周衡昌,他终于来了。
  在登基称帝,手握生杀予夺之权后;在雷厉风行地清算朝堂,用鲜血暂时堵住国库窟窿后;在勉强稳住因大旱和饥荒而摇摇欲坠的江山后……他终于来到了这里。
  距离他收到影八以命送来的密信,得知静儿“薨逝”的消息,已经过去了整整两百八十五个日夜。
  这两百八十五天,他像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提线木偶,靠着刻骨的恨意,以及后来身为帝王的职责,强撑着处理堆积如山的政务,应对层出不穷的危机。
  他用各种手段解决饥荒,用冷酷无情清洗朝堂,用近乎苛刻的勤勉处理每一份奏章。
  所有人都看到了新帝的威严、冷酷和效率,却无人看到那满头刺目的银发下,早已被碾碎的心。
  繁忙的政务和严峻的灾情耗尽了他的精力,却从未消耗掉那份蚀骨的痛。
  爱妻的死,如同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在他心底溃烂、发脓,将他整个人都浸染得越发冰冷、严酷,如同披着人皮的寒冰。
  影七的尸体,终于在京城西郊那个废弃染坊区的地下被挖出。
  和影八一样,他死状惨烈。证据确凿,凶手就是他曾经敬重、效忠的好哥哥——周胤!
  过去的迷雾彻底散开。那些他曾想不明白的疑点,那些文静身体日渐衰弱的莫名缘由,在他登上帝位后,掌握权势后,都变得无比清晰,清晰得令人窒息。
  原来,静儿嫁给他之后不久,就被柳思琪那个毒妇下了蛊毒!
  难怪静儿的身体会越来越差,难怪她生育时像在鬼门关走一遭。他曾以为是生育损伤了她的根本,却不知这竟是柳思琪因爱生恨种下的恶果。
  而这一切的源头,竟是因为他周衡昌!
  更让他肝胆俱裂的是,他查到了周胤安排人替换了静儿准备假死脱身的假死药,静儿以为的假死药实际上是剧毒“七日归”。
  正是这一点,让周衡昌最后一点侥幸化作虚无。
  巨大的悔恨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
  如果他能早一点察觉柳思琪的歹毒;如果他能更早地看清周胤虚伪面具下的猜忌和狠辣;如果他能更强硬地保护静儿,不让她成为权力倾轧的牺牲品。
  沉重的陵寝大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冰冷的空气夹杂着石料和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长明灯幽暗的光芒在空旷的墓室里跳跃,将他的影子拉扯得巨大而扭曲,投射在冰冷的石壁上。
  巨大的玄色棺椁静静地停放在中央的汉白玉石台上,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寒气。
  周衡昌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向棺椁。
  他的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那两百八十五天里强行压抑的、无处宣泄的悲恸,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和伪装。
  他踉跄着跪倒在冰冷的棺椁前,双膝重重砸在坚硬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周衡昌伸出颤抖的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冷刺骨、雕刻着繁复凤纹的棺盖。
  “静儿……静儿……”他低哑地呼唤着,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压抑到极致的哽咽。
  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替她承受所有的痛苦。万蛊噬心也好,七日归的剧毒也罢,他宁愿千倍万倍地加诸己身。
  当年,他若是知道爱上自己、嫁给自己,会让她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
  不!他若是知道,他一定会在柳思琪露出第一丝歹意时就毫不犹豫地杀了她!他绝不会甘心做周胤手里那把开疆拓土的刀,他会早早地积蓄力量,将一切威胁都扼杀在萌芽之中!
  是他,都是他的错!
  是他识人不清,放任心思不单纯的柳思琪接近静儿;是他对兄长心存幻想,低估了皇权争斗的残酷;是他没能保护好自己最心爱的女人。
  “静儿……我对不起你……是我害了你……”
  滚烫的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汹涌而出,滑过他苍白憔悴的脸颊,滴落在冰冷的棺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这位刚刚以雷霆手段震慑朝野,让整个大周为之颤抖的铁血帝王,此刻跪伏在亡妻的棺椁前,像一个失去珍宝的孩子,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额头抵着冰冷的棺木,白发凌乱地散落,高大的身躯因极致的悲痛而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野兽受伤般的呜咽。
  空寂的墓室里,只有他压抑到极致的哭泣声在回荡,一声声,敲打着冰冷的石壁,也敲打着他自己早已破碎的心。
  71
  第71章 坦白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是程家逃奴的?◎
  平安镇,裕民山庄。
  原本阮玲珑还在纠结新建好的山庄叫什么名字,现在有了皇帝赏赐的封号,她直接拍板就叫裕民山庄好了。
  裕民,使人民富裕!
  阮玲珑还挺喜欢这个称号的,毕竟她现在就是广大人民中的一员。
  盛夏的暑气蒸腾,平安镇外的山峦间却自有一股清凉。阮玲珑新建好的裕民山庄,依山傍水,青砖黛瓦掩映在葱茏绿意之中,成了绝佳的避暑胜地。
  六月初六,宜乔迁。
  阮玲珑终于得空,带着徐闻道和文静搬进了新落成的山庄。
  当徐闻道和文静踏入专为他们准备的清幽院落时,两人眼中都流露出惊喜。院中布局雅致,最让他们新奇的是那设计巧妙的“更衣间”和“淋浴间”。
  “这……这可真是前所未见!”徐闻道抚摸着光滑的陶瓷便器和高处引水的竹管,啧啧称奇。
  文静也十分满意,她听着阮玲珑的讲解,感受着那干净便捷的设计理念,脸上浮现出温暖的笑意。
  更别提阮玲珑还特意在园子东侧,专门辟出了一大片向阳、土质肥沃的地块,作为他们的专属药园,连药圃的垄沟都整得一丝不苟。
  阮玲珑和赵铮甚至已经提前在药园里种上了一部分常用药。
  “爷爷,文姨,以后这里就是你们的药圃了,想种什么药材都行!”阮玲珑挽着文静的手臂,语气轻快。
  徐闻道看着眼前笑容明媚、事事为他们考虑周全的阮玲珑,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和感慨。
  他忍不住想,自己若真有亲外孙女,能孝顺体贴至此,也不过如此了。
  徐闻道因为那份深埋心底的秘密所带来的沉重感,在阮玲珑这份赤诚的孝心面前,似乎也淡去了几分。
  新建的庄子足够大,等着徐闻道和文静慢慢探索。
  这天傍晚时分,暑气稍退。
  赵铮陪着阮玲珑在山庄内散步。新挖的荷塘里,碧绿的荷叶铺满水面,几支粉嫩的花苞羞涩地探出头,在晚风中轻轻摇曳。
  阮玲珑停下脚步,望着这熟悉的景象,忽然有些恍惚。
  一年前,也是这样的夏日,荷叶亭亭,她刚从末世穿越而来,因为蛊毒发作,狼狈不堪地滚落山崖,被赵铮所救。
  那时的她,右脸上布满恐怖的黑斑,身中奇毒,前途迷茫。
  如今,自己身上的蛊毒已在徐爷爷的妙手下彻底拔除,连脸上那淡淡的痕迹,也在文姨开始学医后,用精心调配的药膏日日擦拭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不再是那个可能随时毒发身亡的程家逃奴,而是皇帝亲封的“裕民夫人”,拥有自己的山庄、田地,和深爱她的家人。
  “铮哥,问你个问题。”阮玲珑轻声开口,目光依然落在摇曳的荷叶上,“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是程家逃奴的?”
  赵铮微微一怔,没料到她会突然问起这个。
  他侧头看着阮玲珑月光下莹白无瑕的侧脸,坦诚道:“很早。平安镇城门口,贴过通缉程家逃奴的画像。画上的女子,眉眼轮廓,与毒斑褪去后的你极为相似。”
  阮玲珑的心轻轻一颤,转头看向他:“那你,为何还收留我?不怕惹祸上身吗?”
  她也是后来才知道程家势大,尤其是在新帝登基后,似乎更显赫了。
  赵铮深邃的眼眸中映着玲珑姣好的身影,他没有丝毫犹豫,语气沉稳而坚定:“因为在我眼里,程家那个逃奴‘阿花’,早就死在深山的涧边了。我救下带回家的,自始至终,都是你——阮玲珑。”
  他伸出手,温暖的大掌紧紧握住她的手,十指紧扣,力道不容置疑。
  “你是我的玲珑,这就够了。”
  一股滚烫的热流瞬间涌上阮玲珑的心头,鼻尖微微发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