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进入后,她拿出了一条干净的毛巾给他,后者将半湿的外套脱了,慢条斯理地擦着头发,“你怎么会下来?认出那是我的车了?”
  沈清芜没回答他,明亮的灯光笼罩着她清绝的眉眼,嘴角竟然漾开了一抹清浅的笑,自顾自地说,“你知道吗?这是你演技最差的一次。”
  如果贺妄没有什么心事,不会这么老实。他会一上来就亲她抱她,或者拉拉手,再不济就是说几句暧昧不清的流氓话来调戏她。
  他此刻如同站在冬末初春未融化完的冰面上,却又要装出一副他脚下是结实地面的姿态来给她看。
  拿着毛巾的手骤然攥紧,贺妄握住了她的手腕,从充满酸涩苦楚的喉间挤出一句话,“乖乖,你生什么病都没有关系,只要是你就好。”
  沈清芜低低叹了一口气,“贺妄,你母亲是对的,你应该听她的。我有病,我们不合适。”
  “合适。”贺妄猛地抬起头来,双目猩红地看着她,摩挲她脸颊的动作却格外轻柔,“你不也总骂我有病吗?我脾气这么臭,说不定就有什么狂躁症,我们天生一对。”
  比起他此刻偏执又克制的情绪来,沈清芜的神态很平静,倒更像是那个“正常人”。
  她说,“之前吻你是我不对,我一时冲动,抱歉。”
  贺妄望向她的眸色深暗浓郁,炽热又痛苦,“不,你别和我划清界限。让我陪在你身边好不好?之前我们还在一起的时候,我没能……没能发现,没有陪在你身边,对不起。”
  “你不用对我感到愧疚,我的双相和你没有关系。”沈清芜清透的眸光停在他脸上,轻声道,“在我们相遇之前,我就已经躯体化了。”
  “和我有关系,我和你吵过架,凶过你吼过你,我不尊重你,我对你不好。”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喉咙泛苦,“我们分手以后,我追到海城来,那时候你瘦了很多,是发作了吗?你那时候忽然摔车门,是我刺激到你了对不对?”
  沈清芜静静注视着他,“不全是因为你。”
  说来也怪,她最初踏入京都这片土地的时候满腔恨意,但走的时候竟然还有些不习惯。她离开京都来到海城,早已习惯的生活被骤然打破然后重组让她有些不安。
  最直接严重的一点是,她复完仇了。
  在以往的日子里,她偶尔生出要自杀的想法,却从来没有付出过行动。
  脑海中一直有一个声音在不断提醒、警示她,“穗安只有你了,你要是死了,还有谁会给她报仇雪恨”。
  仇恨是背负在身上的隐秘痛楚,却也是能不断鞭策激励她坚持走下去的执念。
  可报仇后,一直牢牢绑在她身上沉重的石头忽然消失了,她忽然生出一种渺茫虚无的空荡感来,每天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不太明白活下去的意义。
  贺妄忽然出现在海城,对她穷追不舍的确让她心烦。
  但好像苍白无际的虚空中又多出了一条路。
  不过那条路不属于她,她不该走也不会走。
  沈清芜对他说,“所以你不用把你的后半生绑在一个看不到希望的人身上。”
  第104章 我们好聚好散吧
  黑暗的隧道漫长得仿佛无边无际,沈清芜坠落下去时深不见底。发作的时候她像是坐上了一辆失控的过山车,飞到云端后又砸向深渊。
  她在本该意气风发的年纪,看到了自己痛苦无望又垂死挣扎的漫长余生。
  一颗不知道什么时候要爆炸的定时炸弹,不应该被贺妄全盘接收。
  “我不在乎,我陪你一起治疗。”贺妄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嗓音喑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沈清芜重复了后半句话,“一切都会好起来?”
  “你每时每刻陪在我身边,带我去积极的吃药治疗,包容我的一切消极情绪,我每天都在变好,不久之后就能彻底被治愈。如果我们在一起,会像世界上千万对情侣那样约会、相处,陷入热恋,直到谁也离不开谁。你向我求婚,我答应了。我们在风景秀丽的小岛上举行婚礼,共同组成一个温馨的家庭,每天用早安吻拉来温情一天的帷幕,夜间在柔软的床上相拥而眠。听起来的确美好得令人向往。”
  “但那也只是幻想而已。”沈清芜陈述着事实,打破了美梦,“你根本不了解双相。”
  男人绞痛的心沉到了谷底。
  沈清芜缓缓说,“以上幻想都建立在我双相治好的基础上,如果我一辈子都治不好呢?如果我更严重了呢?”
  贺妄不假思索,“那也没有关系。”
  不,有关系。”她语气轻柔地否定了他,“你对我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个动作都要深思熟虑,我就像是一个炸药桶,你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爆炸。你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照顾着我的情绪。就在你以为我要好了的时候,我一次次更严重的发作会让你失望透顶。”
  “设想一下,我们牵着手去情侣餐厅吃饭,这是你精挑细选出来的餐厅,出发前期待着和我有一次甜蜜的约会。可好好吃着饭我忽然就发作了,我把一整张桌子都掀翻了,把筷子砸在你的脸上,用最难听、最恶毒的词汇咒骂你,用最大的力气打你,餐厅里所有人都用惊恐的目光看着我们,对我们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你能受得了吗?”
  “你带我去顶楼看烟火漫天,想要和我回忆当年的点点滴滴,我被你抱在怀里和你接吻,我们爱意正浓,但下一秒我却忽然觉得世界了无生趣,当着你的面从顶楼跳了下去,摔得粉身碎骨,你怎么办?”
  贺妄的大脑一阵嗡鸣,他僵在了原地,像是有什么东西敲在了他的心脏上,呼吸都在这一刻跟着断了。
  或许是这一番话让沈清芜的情绪起伏过大,她的手再一次不受控制地发抖起来。
  她将手攥成拳,指甲陷入皮肉,但没有用。
  沈清芜痛恨且厌恶自己的躯体化,她想要拼命控制、遮掩它,但任何反抗都是在做无用功,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衰败腐烂。
  贺妄一把拉过了她的手,粗粝温热的大掌包裹着它,放到唇边亲了亲,语气坚定又温和,“没事,没关系,这不是你的错。”
  来的路上他搜过许多双相相关的知识,还打电话问了温如琢。
  双相患者出现手抖、心悸、呼吸困难等躯体化症状并不罕见。
  他看那些科普知识时已经痛彻心扉过一遍了,但现在亲眼看到她手抖,那股浓重强烈的刺痛和悲鸣铺天盖地地把他淹没了。
  最直观的画面给了贺妄当头一棒,让他全身的血肉都被割裂似的痛。
  他把她紧紧按入怀中抱着,动作急切又不由分说,像是怕动作再慢一点,怀里的人就会变成泡沫随风而逝似的。
  沈清芜感受到他的脸埋在了自己的颈窝,灼热的气息呼出来洒在她那处的皮肤上,但更加滚烫的是,几滴湿润的液体。
  她的瞳孔骤然一缩,想要抬手推开他的动作都顿住了。
  贺妄这是……
  哭了?
  窗外的夜雨滴滴答答,室内死一般寂静,两人不知道保持这个姿势多久。
  他们仿佛触底相拥的沉石,在潮湿泥泞中雾失楼台。
  冰凉的液体从眼眶滑落,沈清芜抬手自然地擦去眼泪,“对不起,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我却没办法给你想要的。”
  不管她在两人的相处中怎么努力去平衡关系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在他们琐碎日常中,她早已债台高筑。
  按在沈清芜后背的那只大掌颤抖起来,他松开了紧紧圈住她身体的手臂,抬手擦掉她脸上的泪痕。
  贺妄眼眶发红,嗓音哽咽,“我知道,我都知道。”
  “你是病人,我照顾你的情绪是应该的。就算治疗效果不理想,我不会对你失望透顶,只会更心疼你。”
  “桌子掀翻了就重新点一桌,筷子砸在脸上也不疼。他们不敢指点我们,除非是活腻了,如果你不喜欢被人注视我们就包场。骂我——”贺妄语气轻漫了些,让压抑沉重到缓不过来气的氛围缓和了些,“宝贝,你所知道的最肮脏恶毒的词汇我十岁恐怕就用过了。”
  “至于自杀……”说到这里,他深吸了一口气,声线有些颤抖,“我会守在你身边的,我会牵住你的,相信我好吗?宝宝。”
  “你也不需要感到愧疚,我喜欢你,追求你是应该的,你接不接受我是你的选择。爱情不能只用物质来衡量公平,不是简单的是非对错。我对你好,我很快乐。我能从中获取情绪价值,你明白吗?”
  贺妄的语气柔和且坚定,“你不需要给我什么。你只要让我陪在你身边,你只要看我一眼就好……”
  你只要看我一眼,我炽热恣狂的灵魂就会为你燃烧,甘之如饴。
  男人的掌心一下一下摩挲着她的后脑,“你能不能给我什么,我不在乎,我只要你平安喜乐。”
  “可我在乎。”沈清芜仰头看着他,“你不该被我束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