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她看见有一人提着一盏孤灯,从幽经深处,踏月而来。
  刹那间,万物归空,还于混元。天地之间,只余他们二人。
  亦如她五岁那年,第一次被关入这祝家柴房初见季宴安那般。
  光亮暗淡,虽没看清来者的长相,繁华却能通过这高大颀长的身形,不疾不徐的步伐,勾勒出来者的容貌。
  这首歌是她同宴安约定好的暗号,他若是能听见,便知晓她想见他了。
  他一定会来见她的。
  如今,他便来了。
  只不过繁华觉得今日的宴安有些奇怪,即使对方不疾不徐地向她而来,她却感受到他身上漫不经心散发出的威压。
  她吟唱的声音越来越低。
  先头刚小病一场,又一日不曾进食,她的手脚有些发软。
  好在,窗外那脚步声也越来越近了。
  歌声停止了,同时她放开抓住窗户的双手,身子顺着墙沿慢慢下滑,直至她坐落在那堆柴火上。
  脚步声也戛然而止,窗外虫语低喃,嗡嗡作响。
  一抹光从窗户斜照进来,刚好落在她沾有泥土的脸上。她微微睁开眼,抬起头凝视着窗外的明月。
  她说:“是不是只有在这里的时候,去仰望天上的月亮,月亮才会如此美丽。”
  窗外寂静无声。
  她伸手去抓那束光里飘浮的浮尘,什么也没抓住的她看着光束中的浮尘,自言自语道:“变的不是明月,变的人是我。只有像我这般的笼中鸟的人,才会在这种时候有如此感慨。”
  “今日嬷嬷将我关进柴房前,我曾祈求她们给我一盏灯。我天真的以为你中了状元后,她们会对我好上那么一点点……”说到这里,她自嘲一笑。
  是她忘记了,这些嬷嬷都是主母的人且折磨她这么多年。不论她日后际遇如何,她们都不会对她手下留情的。
  “幼时你常常问我初见时那一身伤是谁弄的,如今我终于有勇气说出来了。我五岁那年,她们将我关在瞧不见光的屋子里,刮伤我,放蚁虫啃食我鲜血的那群人便是她们。”
  窗外的人蓦然抬眸,脸色霎然间白如纸张。谢执的贴身太监终于追上他,刚想开口喊陛下,却被谢执一记眼神扫视过来。
  七喜张开的嘴立即噤声了!
  窗子里头的姑娘并未察觉窗外的异样,她抱着自己的双膝陷入了以往的记忆中,“有的蚂蚁是毒蚂蚁,红肿流脓,不给上药。这些都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人置身在黑暗中那啃噬你骨血的痛,那磨人的声音……”
  七喜霎时间瞪大双眼,眼前的谢执眸中已经染上一丝戾气,暗藏着杀意。
  糟了糟了!七喜条件反射地想开口打断里面的姑娘,让她不要再说了。但前头陛下已经警告过他,他不能插手此事,这姑娘就自求多福吧。
  繁华说完前头那句话后就没有再出声了,谢执强忍着身体上的不适,看了看夜空后用眼神示意七喜。
  七喜身子一哆嗦,陛下这是要将他送上天的意思吗?
  柴房里头传来动静,谢执也没管七喜有没有弄明白他的旨意,留意着屋子里头的动静。
  繁华说了这么久,却没有听到宴安的回应。从宴安高中状元郎开始,一切都有些不太正常。
  “宴安?”她试探性开口,同时并尝试着重新将木柴叠好。
  谢执正站在高高的木窗的底下,并没有回复里面人的问题。
  因为,他不是季宴安。
  “宴安,我饿了。”繁华继续试探道,以往他每次来都会给她带吃的。
  外头传来衣裳相互摩挲的声响,繁华一直盯着窗户,没过多久就有一双骨节分明、白净修长的手从窗外伸进来,缓缓张开手心。手心上有一个不规则,被纸包裹着的东西。
  繁华并不敢接下,因为这手的主人并不是宴安!
  季宴安是个文人,他的手指关节处并无茧子。
  窗外的人似乎耐心告罄了,一道清冽带着不耐的嗓音响起:“拿着。”
  他的语气并不强硬,繁华却不知道为何下意识地就接过他手中的东西。
  这声音有些熟悉……她不久前才听过。
  她对窗外之人的好奇心,让她一时间忘记手上的东西,脑海里只剩下一个问题——这个熟悉的声音主人是谁?
  为了弄清楚窗外之人的身份,她重新踩上堆积成功的木柴堆上。在重新窥见窗外景色时,夜空中接二连三升起一缕缕光。
  那缕光停在半空中,砰的一声,绽放出五彩斑斓的烟火。
  她直直楞在原处,全然忘记了自己接下来所要做何事,痴痴仰视着这突如其来的烟火。
  夜空下,谢执最先闻到不是烟火气。反而是一股淡淡的,带着让人安神的中药香,一直萦绕在谢执的鼻间。不知为何,谢执感觉头疾没那么严重了。
  他甚至,并不觉得这烟火声刺耳、聒噪。
  谢执站在繁华正下方的位置,二人块仰望着夜空的烟火。隔着一堵墙,他在她看不见的视角里,抿成一条线的薄唇似乎微微上扬。
  烟花四溢,热烈浪漫。
  炙热明亮的烟火,一同映在两人的双眸中。
  谢执缓缓回身,看向窗户里的女子。她在看空中绚丽的烟火,他在看她。
  他唇边原本就浅薄的笑意逐渐一点点消失,直至消失不见。
  窗里的女子即使身着朴素,脸上沾有泥土,却依旧难以掩饰她那张脸的绝色之姿。
  他微微怔了一瞬后,眸色却沉了下去。
  繁华察觉到异样的视线,她不由垂下头,视线刚好和谢执对视上。
  眼前男子,一身金纹黑袍,矜贵非凡,长着一双绝世无双的脸。
  他是繁华此生中见过最好看的人,但他周身气场太过强大,又拘着一副生人勿近的神色,委实叫人不敢与他对视。
  烟火转瞬即逝,它耗尽生命只为燃放这瑰丽的瞬间。而被烟火所掩饰下的院中,似乎有瓷器打碎的声音。
  不知是谁将什么物件打碎了。
  繁华望进这一双冷淡莫名又带有压迫感的双眸里,莫名紧张起来。
  他的视线一直锁定在她身上,在烟花彻底落幕之时。
  她听见他问:“你是谁?”
  第4章
  她是谁?
  繁华不知道如何去回答他的问题,她是祝府的丫鬟,还是爹爹的女儿祝府的姑娘。这个问题的答案,就连她本人都不知晓。
  “我自然是府上之人,犯了错被关在此处。”她模棱两可地说道,并将这个问题抛回给谢执,“公子又是谁,为何深夜出现在此。”
  要知晓这个地方连祝府的下人都不愿前来,眼前这位公子可是折返而归。
  是的没错,繁华十分确认眼前这位公子,就是方才留灯于她的那位公子。她对于这道声音,是绝对不会认错的!
  认错?
  繁华的脑海里立即一闪而过刚才的场景。
  糟了!刚才她将窗外男子误认为季宴安,将自己无人知晓的秘密告诉了他。她内心警铃大震,但很快反应过来,她刚才那番话中并未曾指名道姓说出任何人的名字,对方也并不知晓她是谁。
  没有人会知晓她有过这么不堪的过去,也不会走漏风声传到主母耳朵里。
  谢执细细观察着眼前女子的五官,暖黄的灯光柔和落在她身上,照亮她灰扑扑的脸。她脸上神情一会迷茫一会喜一会惊恐忧虑的,短短几瞬,竟比变戏法还要精彩。
  但,她无疑是长得极美的,特别是那双湿润带有故事感的月牙眼,更为她本人添上神秘的面纱,还有一层可怜的破碎感。
  像,但又并不相像。
  谢执在心中暗暗将她和画像之人作为对比,他很明确的知晓,眼前女子并不是她。
  她已经去世十八年了。
  谢执垂下眼睫,蹦的极紧的脊背和腰腹缓缓松懈下来。刚才是他想叉了,前来祝府是他临时起意,就连祝太医本人都不知晓。
  这一切,都是凑巧罢了。
  待他再睁开眼睫时,他心中已经想好了怎么回答眼前女子的问题。
  “小小商户前来求医,不巧遇上祝太医出诊去了。”
  这样也便能解释了,为什么他折返而归的原因。
  繁华对此番话,她只信一半。她并不相信拥有这种周身气度者只是商户,她爹爹是天子近臣,专为天子看医,上府求医者一般有权有势的大人物。
  他身份是假,求医应该是真。
  浓黑的夜色中,深深插于窗木之中的灯笼烛光炫煌,照亮神色各异的两人。
  繁华手里还握着他给的东西,几乎没有思索,她便开口询问:“求医吗?公子身子哪里不适。”
  “头疾。”谢执并没有隐瞒,轻飘飘落下这两字。他的鼻间一直萦绕着一股淡香,一股沁人心鼻的药香。
  这里地处祝府偏隅一角,无人居住。刚一路走来,这府上也并无种植药材。这股药香到底为何而来?难道是祝府的药房在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