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忍受不下去的程度。
  比如牛仔裤裤腰中央的黄铜纽扣,就在肚脐下面一点点的位置,磨得肉冰冰凉。或者是空调风吹凉了黄铜纽扣。
  何岭南的反应被这颗黄铜纽扣勒紧,憋得要命,手摸下去,迷迷糊糊解开它,被秦勉一把摁住。
  “我不冷静。”秦勉用一种的确不冷静的语气说道。
  何岭南抬眼,接触到秦勉同样不冷静的眼神。
  积血的眼底让秦勉下眼睑带着整条红,看上去极具攻击性,何况秦勉另一只手正掐着他的脖子。
  什么癖好掐人脖子捂人嘴。
  两秒后,秦勉反应过来,噌地撤回手:“抱歉,我不是故意……”
  地板被汗水湿出潮气。
  何岭南专注地看着上方的秦勉,伸出手,抓住秦勉撤回去的手,放在自己脖颈。
  “没事儿,我不嫌,你喜欢掐就掐着。”何岭南意有所指地往下撩了一眼,“三分钟,到给我看。”
  他的手指顺着秦勉手臂往上,用的是那只断过拇指的手,手背至今有留置针头刻下的黑色瘢痕。
  秦勉动得他慌,他抓住秦勉手臂,像树和树之间彼此交缠的藤蔓,拼命绞杀对方,也拼命拥抱对方。
  秦勉贴着他加快节奏。
  何岭南没有计算时间,不知秦勉弄脏他裤子时有没有超时。
  秦勉的手仍是覆在他脖子上,卸了力,却没有挪开。
  没人倒出工夫把窗帘拉上,不过窗外是山,不拉窗帘也没事。
  何岭南揽着秦勉的后背,手指间尽是温热的汗。
  唇角克制不住地上勾,他侧过头深吸一口气,暗自感慨,原来洁癖是这个味道。
  早上八点,山林的阳光透过猫爬架,一束束映进触手可及的地板上。
  丁达尔效应。
  没有摄影师不偏爱丁达尔效应。
  光的形状里藏着它的情绪。
  比起丁达尔,何岭南觉得此刻的秦勉更好看。
  哪怕看起来有些狼狈,头发半湿,眼神透出罕见的惊慌。
  何岭南顺势在秦勉下巴上勾了一下,真心实意夸赞:“尤物啊。”
  第66章 “不遭罪,我不遭罪。”
  秦勉跟他肩贴着肩在地板上躺了十分钟。
  猫爬架后头,盯他们半天的花花迈着小爪靠近,秦勉伸出手指了指花花的小鼻子,花花呜噜噜嘀咕两声,扭头骑自己的鱼玩偶去了。
  何岭南歇好,把秦勉拽到浴室,一通洗涮,而后把人摆回卧室地铺上,用冰袋冰好的纱布给秦勉眼睛冰敷。
  敷上之后,守一旁掐时间。
  不想玩手机。
  以前喜欢刷偶像剧,如果剧情无聊,他就抄起手机一边打tas周边手游一边看剧,反正手里不能太闲,闲了就慌。
  现在陪秦勉就这么干呆,却一点儿不想干别的,也不慌。
  秦勉扶了扶脸上的纱布,清清嗓子,出了个动静儿。
  何岭南知道秦勉这是想说话的意思,开口接上:“啥?”
  “我从来没问过你,何叔叔死因。小满只和我说过大概,没有说细节,愿意告诉我吗?”
  秦勉语速挺慢,让人容易接受,何岭南保持沉默,觉得犯难。
  不是不想说,从哪里说?
  老何为了凑何小满的手术费,跟着李富立去那艘幸运号地下拳场?最后老何拿走斯蒂芬李的鸳鸯铜币,在李富立那儿换来三十万?
  还是斯蒂芬李年轻时磕药,把只剩一口气的老何拎到玉米村,别说救他爹,他连自保都差一点不能?
  何岭南匀速吐息,想起车厘子传给他,穆萨和成人女演员的视频,索性从这说起来——但刻意没说自己差点吃下陌生护士给的药那一段,精神分裂或多或少有一些被害妄想,他不希望自己的妄想使秦勉跟着紧张。
  挑近处的说完,往前倒越发艰难。
  何岭南横过手臂盖住眼睛,带着嘲弄的语气开口:“我小时候,斯蒂芬李跟我玩过勇敢者游戏,亲口封我为勇敢者。”
  他以为自己可能记不清许多细节,他以为自己会说的磕磕绊绊,条理混乱,但神奇的是他说的很清晰——他觉得自己当年在派出所里说的也很清晰,不明白那些民警为什么认出他是精神病来。
  想到这,有点喘不上气。
  秦勉伸手将他扣在怀里,鼻腔气流不顺畅,身体上的窒息取代记忆带来的窒息。
  洁癖的气味依旧好闻。
  何岭南歇好,继续往下说。
  背着石头走了十几年,冷不丁放下,最先感觉到的不是一身轻松,石头磨损了骨头,关节终于有资格叫嚣累。
  想睡一觉。
  也确实该睡一觉。
  在棉国只睡了半宿,陪秦勉回国献血救人忙忙慌慌跑了后半宿。
  梦里,何岭南见到了老何。
  月海旁边的自助餐厅,洋不洋土不土,里边招牌是炸鸡、牛排和薯条。
  何荣耀穿着白背心,坐在他和小满对面,露着胳膊上只有线条的纹身,举起手问服务生:“有没有筷子?”
  服务生走过来,微微躬身:“先生,叉子在您左手边。”
  何荣耀说:“我想要一双筷子。”
  服务生:“还有牛排刀,在您右手边。”
  何荣耀说我想要一双筷子。
  服务生:“先生,我们这里是西餐自助餐厅。”
  何荣耀说我就想要一双筷子。
  服务生没招了:“先生您等会儿,我去隔壁面条店拿一双给你。”
  筷子要来了,何荣耀精精细细搓掉木头筷子上的毛刺,用指腹又摸了摸,这才递给何小满。
  何荣耀心细,比他更早地注意到何小满使不惯牛排刀。
  何荣耀拿走何小满的盘子,把里面牛排切成一小块一小块,又递回去:“闺女,你夹着吃啊。”
  何岭南静静地看着老何切牛排。
  老何人长得俏皮,还会说一口俏皮话,村里从十八岁女孩到五十岁大娘,都乐意跟老何闲扯淡。
  白天妹跟人跑了之后,老何一直没再找。
  何岭南小时候以为老何是找穷的怕耽误人家姑娘,找有钱的心里抹不开面儿,却不知道老何那时候已经被确诊了不可逆性脑损伤,打拳打的。
  再有个十来年,基本就得成傻子没跑儿。
  吃累了,老何从难看的印花包里抽出一本一年级课本。
  何岭南蓦地想起来,老何就是这段时间开始翻他读一年级时用过的课本,扒着上面学拼音学写字。
  老何突然学写字,根本不是他以为的心血来潮,估摸可能是训练训练脑子让自己变傻慢一点吧,反正村里老头老太太预防老年痴呆的办法就是去学新扑克打法儿。
  那么大个人端着一本一年级课本,服务生探究的目光落到老何身上,十岁的何岭南只觉得老何给他丢人。
  “给小满的手术费。”
  何岭南想起老何给他写的字条,“给”字和“费”字不会写,写的拼音。
  即便在梦中,也一下子吃不进东西。
  老何端着花花绿绿的课本,从上头瞄向何岭南:“咋了,南哥?”
  何岭南的叛逆期很早,从他妈白天妹跟人跑掉之后开始。
  何荣耀接他放学,兴高采烈地喊他“儿砸”,被同班同学怪声怪气地模仿,那之后他不让何荣耀喊他,何荣耀一点儿招没有,就喊他“南哥”。
  其实投胎成何荣耀的儿子,何岭南觉得自己运气好爆了。
  仔细想来,他在任何一个时刻,都很崇拜老何。
  老何上门催债,听说那家姑娘刚考上大学,把已经讨回来揣兜里的五千块钱掏出来,还了两千五给欠账的。
  老何买的房子写了白天妹名字,白天妹把房子卖了,压根儿没跟老何商量,也没分老何一分钱,老何带着他和小满租房子住,他让老何去找白要钱,老何摆摆手:“你妈十九岁跟着我,啥也没捞着,净吃苦了,房子钱本来就该她拿走。”
  就这个样,老何还攒出送他学画画的钱,那时候村里的孩子补课的少,学艺术的更少。他还送小满学过电子琴,小满不喜欢练琴,翘课去山上坟头挖土,玉米村有自己讲究,陪下葬的铜钱埋的浅,小满挖得手指甲缝里全是泥巴,把破铜钱藏文具盒里,荒啷荒啷响。
  何岭南告了何小满的状,倒不是讨厌何小满,就觉得老何偏心姑娘。
  老何翻出小满藏的破铜钱,拽着小满找上墓主儿子家,点头哈气道歉,板着脸把小满薅去坟头,让小满咋挖的咋埋回去。
  小满一屁股坐地上咧开嘴哇哇哭,何岭南在旁边看得心疼,想搭把手,被老何踹屁股上一脚。
  “偷东西犯法!”老何指着墓碑厉声道,“再有下次,叫警察把你抓走!你俩都是!”
  后来,何岭南心里愧疚,给小满买了个米色的小仓鼠。
  仓鼠无病无灾,被他们养到寿终正寝,埋在了院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