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等到傍晚回家时,天上飘了雪,李棣跟陈翛说起这件事时,陈翛只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小狼崽子的话纯属扯淡。
  狼崽子扑上去,真咬他的脖子撒气。
  山上造新庙,山下过新年。
  他们家是春平街最穷的,穷的一应衣物洗洗干净翻过来还能穿出门。酉时三刻,屋门被拍响,李棣探出头,两个扎着朝天辫的垂髫小儿端着热乎乎的蒸笼,一团和气,鼻尖通红,说话时雾气缭绕:“岁岁如意!平平安安!阿娘叫我们送吃的来啦!”
  李棣一手捞一个,抱两个小娃娃毫不费力,甚至还能颠几下。他笑:“你阿娘呢?”
  穿着新袄子的小妇人扶着年迈的老人家跨进门,已经不是小姑娘的阿尝一面念叨着走在后面的丈夫,一面冲着李棣翻了个白眼,嗔道:“合该饿死你!这回是看着先生的面子才来的。”
  李棣两只耳朵拿来打苍蝇,他揭开食盒,先捡了两个热乎的糯米糕尝鲜。那边正屋的木门被拉开,穿着素色衣衫的陈翛立于檐下,满室的风雪呼啸却不落于他身上。他朝着这一大家子人笑了笑,大有几分温柔的味道。
  屋子里已经煮好酒,早等着人来了。
  酒足饭饱,雪势却渐大,隔着一道墙的邻居小孩儿在放爆竹,噼里啪啦地响着,炸的将夜不夜的天色异常绚烂。李棣撑着胳膊,和陈翛一起靠在窗边看着雪景,一时间倒有些岁月静好的意味在里头。
  他就近团了一团雪,搓揉成一个圆球,复又从身后捡了一只细长的爆竹,插在雪球上。爆竹上拖着一长串引火线。他吹了火折子,燃引火线,奋力将那雪球掷向窗外。一声锐响,雪团裂开,吓得隔壁小孩兴奋的嗷嗷叫。一点儿也不好玩,李棣却难得开心。
  陈翛有点嫌弃他:“你多大的人了。”
  又来?
  李棣唇边擎着笑意,就这么越过了几案,一把伸手捞了人过来。他将桌子往里一推,把他按在鹅绒靠背上,有点儿不高兴似地说:“是,就你最端正。”
  陈翛握住他的下巴,眼里有警告的意思。他将李棣往外与。熙。彖。对。读。嘉。推了些,隔着衣服都觉得对方身上火炭似的,尤其是落到自己面颊上的呼吸。
  他一推,李棣就不乐意,一来二去的两人也不知怎么就糊里糊涂地乱摸了起来,缠得呼吸尽乱,方寸之间的气息引得彼此都迷乱。闹得够了,陈翛忽然没头没尾地来了这么一句:“我要是先走了,你得活个长命百岁。”
  李棣从不对着他生气,连半点火都舍不得发,可这回他却很不高兴,是真的不高兴。他掰着他的下颌,用尽力气在他的唇上带有掠夺气息的一吻,直到对方乱的不像话才肯作罢。
  “你记着一件事,谁敢拿你的命,就先要了我的命。”李棣半开玩笑,“下了黄泉到了地府无论去哪儿都要抢回来。”
  陈翛倒是笑了笑,“什么混账话。”
  “是,你也知道这是混账话。”李棣眼中神色认真,他固执又笃定地看着他,“我永远陪着你。”
  早年靠着荼芜香宁神,到了后来越来越恹恹地待人,总像是提不起精神似的。陈翛虽不比李棣,可却也才过而立,原本不该这么早惦念着生死之说。可是惦念着一个人总会不可避免的贪心,贪心每一个和他在一起的机会。
  陈翛抹了他额上的汗渍,带着一点怜惜,又有点像是想把他完全看尽。
  一时不够,一世也不够。
  他怎么就这么心疼这个小狼崽子呢?疼到恨不得把一万分的爱拆解重塑,疼到恨不得把自己拆碎了、重新缝补成万万个,全都给了他。他沉默了一会儿,可是还是不会说漂亮话。也就只是抱着他,将他揽了更紧了些。
  窗外飘着雪,鹅毛一样的雪,一如初见。窗柩上挂着一对红绳系着的石坠子,棱角都被磨平了,可想而知被人戴了多久。一个圆圆的,一个弯弯的,拼在一起,是个“明”字。
  李棣伸着胳膊挑着那对石坠子,忽然问:“那时候,你为什么要问我要这个石坠子?也该送个玉佩什么的,否则我也不会这么多年都糊里糊涂不明白。”他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压低声音道,“不对吧,你怎么会做无用的事情呢......好哥哥,告诉我,这里面又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陈翛被子一拉:“秘密。”
  李棣笑了,他也一躺,“那我也有秘密。”
  身边半晌没动静,李棣推他胳膊,“你不想知道?”
  陈翛被他闹得没法,只得转了身,他是真没脾气了,哪里就有这样现世的活宝了呢?他翻身凑过去,很配合地睁着眼,“什么秘密?”
  李棣一哂,那神情里大有一种得逞的意味。他把人一揽,小火炉似的紧紧抱了他。陈翛在被窝里轻轻踹了他一脚,气的笑了。
  身边人气息渐渐平稳,陈翛的心也慢慢静了下来。除夕夜的喧嚣嬉闹之声渐渐平复,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爆竹硝烟味,带着一点雪夜的冷,四面八方的冲着他而来。可是他身边有这样暖的人,也就不再惧怕那些冷意。
  陈翛闭目,闹了一天,他也有点累。
  似乎快要完全睡着的时候,却听到上方的人紧紧揽了他一下,将下巴抵在他额上,很温柔地轻言细语,有点像说梦话。
  “生辰快乐。”
  所有的困意都消散了。从前他听不得这几个字,因为没有人对他说,更因为在这一日,万万人欢喜,却没有万分之一是对着自己的。所以他很厌憎雪夜、除夕,以及不被所有人喜欢的自己。
  或许小狼崽子并不是什么都不明白,譬如他自己都不大记得的生辰,他又是怎么晓得的呢?其实他也知道,在很多地方,李棣有故意退步让着的意味,只因想叫自己觉得不那么累。
  陈翛微微动了动被李棣紧握住的双手,其实他并不是紧攥着的,但是因为自己不想把他闹醒,就故作成抽不开手的样子。
  他忽然想起自己抽到的三生签。李棣从来不信那个,因而没有看,只是胡乱攥在一起丢了。可是他却捡起了他丢掉的三生签,折开红笺,忽然惊觉两人三生笺上的判词竟一字不差。
  上面未曾言明什么警世之语,只附有一个志怪故事。
  有个趟过无间地狱的人一度想要重获新生,他乞求佛陀,然后化作了一只白鹤,飞行在山野庙堂之间。因它善恶不定,所以一直没有栖息之所。
  就在筋疲力竭之际,它飞到高高的大殿,瞧见里面一个孤僻的小童,得他一瓢泉水之恩。
  小童是仙使再世轮回,奈何是个孤寡的命格,一生无妻无子。双亲不爱,家族不用,失孤于异乡,后又上了战场,文生骨挑起了旌旗,血饮黄沙,死在了回家的路上。
  白鹤泣血而亡,再入奈何桥,不肯饮下孟婆汤。小鬼告诉他:“你这一世可托生于个好凡胎,入了富贵王侯家,不必受离乱之苦。”
  白鹤问小童的去向,小鬼却说:“此生他是要比你先去人间的。他未能熬过大难,需要再次修行。”
  白鹤啄羽,“我要代他早入轮回,为他尝遍世间八百苦。”
  鬼面判官笑话它,叹它不自量力:“你早已背负业孽,便是托生为人,也养不成善心。无福可渡,又拿什么来救赎别人?”
  然而那只鹤已经淬了离火,烧的引颈长唳。
  判官嗤笑,勾舌蘸墨,却也在阴阳簿上勾了一笔:“且就放你这小畜早他十二年先去人间。只这一个轮回,你能改变什么?”
  “若他托在文臣家,我便生个武将梦;若他半途披甲踏疆,我便永生掌印习谋。我总能在他身后。”
  此非天官之意,乃地府私行之举,因而虽早入轮回,却仍磋磨万千。白鹤靠着棠棣花生长的方向,飞过千千万个宫阙,终于在阴诡的风云里瞧见了小童要托生的世家。
  这之后,一朝降生,苦难先至。
  其实这样的志怪故事很无趣,因为太不真实并且很落俗,多为后世之人所编纂,为搏眼球,杜撰成分居多。
  陈翛也是不信神佛的人,可有的时候事情总是那样古怪,便是知晓那些都是胡编乱造,可是他还是为那判词里的话所触动。
  “无福可渡,吾自亲赴。”
  你看,我没办法求神佛庇佑于你,所以我只好亲自来人间爱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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