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王晌被他这番话给噎住了,他压下心中所思,一时不自知竟被眼前这人绕进了话圈里。也不怪他多疑,虽说两人先前确实联手牵出了谢家大案,但这案件背后疑云重重,他难免会对这臭名昭著的佞臣生疑,但更让他顾忌的,还是朝堂上的派系倾轧。
  “听闻陈相大人是与李家公子一同返京的......李氏一族倒底是太子亲眷,萧姓小人又是太子少保,这其中的厉害关系,想必陈相要比我清楚。他们那些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世家人,信一个就相当于信了合族,这样的买卖可不划算。”王晌叩了叩几案,“官高至此,步步为棋,陈相可不要糊涂。”
  便是远离朝堂争斗,王晌也不得不承认,放眼这北齐百年也难得陈翛这样根骨的仕宦,如此年轻有胆识,若是一朝折损,岂不可惜?
  陈翛却已推开他面前的案牍,像是听进去了又像是充耳未闻。他素来不喜围绕着无关紧要的话多费口舌,因而此番直接切入正题。他粗略扫了一眼,便知了大概:“王公这半年来竟从未放下过谢家的案子?”
  闻听此言,王晌皱了眉,道:“当日事出有因,再不拿了谢家恐有大祸。我本以为先将谢琅羁押至水牢,后面有的是时间查证,终有一日能牵出事情真相,可谁知道那谢二郎畏罪自裁如此之快,反倒是杀了我一个措手不及。”他摇了摇头,“此事棘手之处就在于谢家确实有过,正因他有罪,反而不好在里头剖析。这桩罪证也就成了一个无头的冤案。再如何查证,谢二郎终究活不回来了,他谢家也不可能重回成当年模样。”
  陈翛摊开泛黄的纸张,自他五年前从廊州这折返,便有心开始查证起廊州灾款一案的真相,可到最后却也只能小敲小打地剪除一些许相残留的羽翼。直到半年前,他本以为谢家已经算是大鱼,却不想应了自己的不详预感,此事果真不是那么简单的。
  就目前情形来看,牵扯进此事的有两批人——昔日的谢老太爷和许相。许相算是个牵头人,却并未掺和进贪污一案中,唯一剩下的也就只一个谢家。按理来说谢琅伏诛,证词中也认下了当年遣派胡人借着行商之名下寻小吏,此罪当是板上钉钉的铁证。若是想要翻案,又该从哪儿开始呢?
  王晌熟络地翻动纸张,自下方揭出一张七州地图,上面细细描画了一条自郦安至廊州的路线。
  “此事有一疑,虽无确证,却十分古怪。陈相且看,定宁二百一十五年战乱初起,案籍中记载行商的胡人之数寥寥,大多数又在经涉水的戈壁高山处失联,还不算那些被半途截杀的,真正能抵达乡县的人真是少之又少。姑且就当那些胡商侥幸抵达廊州乡县,可就礼部侍郎范仲南的自乡县敛财的时日推算,这往来路程时间实在是对不上的。这些胡人不可能生了四只脚,硬生生将这路途折成一半来走。”
  陈翛细细瞧了一眼那地图,复而回想自己当年自郦安到廊州所耗时日,竟真的推算出了偏差。他暗自瞧了一眼王晌,暗道此人心思活络敏锐,这种微末之事竟也能察觉到。
  陈翛问他:“王公是怀疑撺掇范仲南的人并非是谢二郎自以为的胡商?”
  王晌虽未答,眼中却给了答案。
  “如此看来,这朝中当真是卧虎藏龙。五年前萧悯还未入仕,却已然有人早早开始动了手脚。也难怪他此次支我离京,不过几月,揽权速度便如此之快,我早该想到有人在帮着他,谢二又哪里是他的对手,被他引导着往下走,自以为造了杀孽......不过是块垫脚石罢了。”
  王晌心中思量的却不是那些阴诡算计之事,他心中唯一记挂的只有这件陈年旧案,因为无头无尾,一度成了他办案这么些年来的心结。他猜测道:“会不会是李自?毕竟这朝中能有权势且不亚于谢家的,也只他一人了。”
  陈翛却否定了:“不会是他。李家已有了一个太子,后半辈子的荣宠算是保全了,不必费心于此事上。”
  不知为何,说到太子二字,陈翛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他说:“王公若有心,可去查一查此人,或许能找到萧悯与其背后老饕的蛛丝马迹。”
  王晌瞧着陈翛提笔,在纸上落下了几个字。他惊异地抬眼,似是不敢置信,陈翛却沉了沉眸子:“另辟蹊径或许会有意外的收获,毕竟在这郦安城里,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百官的了。”
  “那陈相预备如何做?”他去查证此人,那么陈翛呢?他又要做些什么来应付这已至劣势的残局?
  外间声乐不绝,琴音已至鼎沸之处,想来圣人已经到了登仙楼了。
  陈翛起身,一只手已然拨开花舫珠帘,原先隔绝的乐音此刻一股脑窜了进来,喧闹异常。
  陈翛淡淡道:“自是陪着萧少保玩下去,这小子既有心要在我头上动土,也不能白白叫他失望了不是?”
  第82章 双面
  伎人踩着草履, 赤膊上阵,又是一道铁花飞溅, 整个夜色都被照亮了。李棣快速地在人群中穿行,奈何手里牵了个孩子实在是走不快。就在他焦头烂额无计可施之际,无意间瞥见李夫人身边的几个婢女, 正成群结伴地偷着懒看龙铁花。
  他快步上前, 将李棠塞给当中一个年长些的,也来不及细细叮嘱,只说了句:“待在此处等我回来。”
  登仙楼上置了幕帘,天子与诸官的真容皆被隐于帘后。李棣一边向前疾行一边紧盯着帘后太子的身形,这样不留心的走路法子, 自是撞了人。
  李棣方要扶起那个被撞到的姑娘,却不想四目相对,对方脸上戴了副巫人面具, 一双极沉极冷的眼自面具下瞧了他一眼。李棣一愣, 反应极快, 他欲要锁她的臂膀, 却不想, 那女子先行一步撞了他的手肘, 极快地隐于人群中。
  李棣分神瞧了一眼登仙楼上的人,心一横, 旋即追上了奔走的女子。
  今日花舫大开,天子与诸家贵人皆在此,躲闪的女子十分聪慧, 她不往人少的地方跑,偏藏在拥挤的人群里。李棣也只能仗着男子身量高的天然优势来辨她方位。
  时不时忽闪而过的龙铁花炸的他视线出现盲点,就在这须臾之间,李棣看见那女子折身拐进了登仙楼下的兴康小巷,朱色的纸灯笼一晃,李棣推开周身城民,立即追上了。
  他本离京多年,对这一百零百坊不甚相熟,显而易见的是这胡巫圣女对郦安亦陌生的很,自以为能绕的开,却不想一时犯忌拐进了这狭窄异常的小巷。两个郦安瞎撞在一起,躲避不得,端看谁的本事更大了。
  李棣闪身进了小巷,果不其然,那戴着巫人面具的圣女环视周遭,自知无法逃脱,旋即摸到藏于袍下的书刀。这玩意儿是文人素来当配件使的,可那圣女却握着书刀,冷光一闪,刀身在她手中打了个旋,分裂成两柄,竟是罕见的双生刀。
  自上次战役过后,他许久未曾遇上这么个能叫他舒展筋骨的人。李棣心中不乱,反倒带了些跃跃欲试的意味来。他环首刀向来不离身,此刻也握住刀柄横向于胸前,脚面无声往后滑了一寸。“圣女此刻不应该在登仙楼赐福于天子么?”
  兴康坊的屋檐上滴着污水,砸在地面的凹坑上。
  胡巫圣女阴冷地瞧了他一眼,心中掂量着就算是杀个生,只要料理得当想必也不会出什么差错,一念及此,她冷笑道:“赐福天子?端看他有没有那个狗命等着我打赏了,老狗不急着打,我便先拿了你这小孽障做个下酒菜。”
  圣女速度极快,她贴着墙壁而行,书刀狠厉,直朝着李棣颈上而来。李棣的身体自有战场厮杀的记忆,几乎不用多加反应便直接绞住了对方的臂膀。他瞧着并不壮实,可力气却极大,那圣女撞到他手上,愣是硬生生地被李棣朝地上一掼,骨头发脆声听得人牙麻。
  李棣单手持刀扼住她的脖子,另一只手去揭开她的面具。果不其然,面具下是一张妆容精致的面庞,还点了胭脂。若不是眼神凶狠,李棣竟真的会觉得这圣女就是自己的姑母。他的视线下移,瞧见了她颈部卷起的一道褶皱,方知这便是人皮偶了,做的这样精细,可见功夫不一般。
  “也算得上以假乱真了。”李棣哑着声音道。
  便是处于劣势,她仍哂笑着眯了眼:“也没听你叫我一声姑奶奶啊?呵,京都里爹妈养活的贵货竟不晓得喊人么?”话一开口,一身的江湖气扑面而来,一句中有十词夹着讽刺。
  就在李棣要揭去她这张假皮之时,困于刀下的圣女忽然以脚面踢他的背,一身的骨头软的不像话,端看她自咬了散落的长发,汗淋淋地执着书刀刺过来。若说先前还算是试探,现下这圣女可以说是完完全全出了杀招。
  两柄书刀绞住环首刀的杀势,她虽力量不及却难得有巧劲,只几招便辨出了李棣肩上有旧伤,因而搅着他的刀带着他整个人往墙上掼去。
  刚锋划过石墙,星星点点的火光炸起,刺耳的声音穿破耳膜。李棣分明瞧见那圣女掌心被这样的蛮力震出了血,却终究没有过多怜香惜玉的好心肠。他折身将环首刀刺进墙面,她手中的两把书刀便被搅了进去。这样贴身的厮杀,身量娇小的女子比李棣矮了一个头都不止,却仗着这样的身量差距揽了对方的腰,逃过了一记杀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