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作为局外人,陈翛却十分清醒明白。这些陈年的积弊,北齐和南越的仇视、上层与下层人的对立是根本无法化解的。
  一个人做的再好,也摆脱不了骨子里带的因。齐人不会容得下越人出身的人,哪怕他并未做什么恶事。血脉就是原罪。与之相对应的,身处贫困当中的人不会改变对富贵家贵胄的看法。
  若在盛世,君主一心为民,这种情况或许能得到压制,可一旦遇上乱世,这些恶鬼心思谁也压不住。
  北齐安稳了太多太多年,坐在高位上的明宁帝看不见泥泞中挣扎的子民,也就不知道这些人的怨恨积累到一定程度会成为一把锐刀。只消旁人轻易一句挑唆,八百里的战火将会吞噬七州。
  陈翛靠在拥挤的石墙一角,默默地闭上眼睛。
  这场战事如此迅速,谁都晓得有蹊跷。
  可谁能救的了呢?
  谁也救不了的。
  当战火燃起的那一刻,最多也就是一个朝代的更替,谁做皇帝他都能活。端看自己能在这场厮杀中拿住多少筹码了。
  陈翛想着家国大事、思索人生,自觉十分高瞻远瞩内心沉郁,但他万万没想到第二日自己会下泥塘捉鸭。
  看着满是泥坑的芦苇荡,陈翛额上青筋不自觉地跳了跳。他默默瞧了一眼泥塘里飞奔的小子,忍下了想宰人的冲动。
  回想一大清早的时候,他热馒头还没吃完,李棣却和几个齐兵推门进来了。这些小子们左挑右选,似乎把这些俘虏当成可供玩耍的物件。身边的人一个个被挑走,最后只剩下他和一个壮实的刺青汉子。
  叫“赵茗”的齐兵眼睛一亮:“哎?偷马贼,我要他啊,这人身手好。”赵茗方要上前去拉陈翛的胳膊,却被后面的李棣截胡了。
  李家小子上前替那个偷马贼解手上的布条,赵茗站在一旁似笑非笑:“怎么?你又跟我抢?你说你们这些上京的小少爷是不是好跟人抢东西啊?这回谢老三没跟着来廊州来气我,你这个讨债鬼上赶着替补他?”
  李棣回头斥了他一句:“谢曜欠你的账我可不还,回头你自己向他讨。”一面却已经将陈翛带到自己那边了,“他是我带回来的,当然是我的。”
  “成!”赵茗说理不过,悻悻摆手。
  陈翛回神,一只肥硕的胖鸭子鬼叫着扑过来,李棣跟在后面追。几个小兵一身的烂泥巴纷纷起哄,那些被俘虏来的人不知愁滋味,反倒在一旁喝彩。陈翛紧闭着唇不语,觉得自己真的蠢到了一定地步才会跟这些臭小子在这儿耗时间。
  偌大的芦苇荡只养了一只鸭子,这些人在这儿过的苦闷,唯一的消遣也就只拿这鸭子追着赶着玩。赵茗分到的那个刺青汉子哼哧哼哧追着李棣,巨大的身型对比下,李棣倒像极了豆芽菜。
  豆芽菜在泥潭里灵活地窜着,作为豆芽菜的帮手,陈翛丝毫不尽自己的义务,他就默默杵在芦苇荡边上看戏。
  扑通一声巨响,震天的欢呼声响起。陈翛闻声去看,那个刺青汉子不知什么时候将李棣扑到在泥坑里,李家小子手里紧紧攥着肥鸭子的腿,赵茗在一旁争抢。
  那刺青汉子拍着胸脯,恶狠狠的抱着李棣的颈子,一副择人欲噬的样子。李棣分到的俘虏上前要帮忙,却都被赶走了。眼见这只肥鸭子就要飞走,那壮硕如山的汉子却迎面一倒,砸在了泥坑里。
  众人纷纷瞪大了眼睛,那带着木面具的偷马贼淡定自若的抡圆了胳膊,朝着刺青汉子肚子上来了一拳,瞧着没什么力道,可壮汉却痛的龇牙咧嘴。
  李棣一时得了空,将肥鸭子护在怀里,鲤鱼打挺站起来,笑的没心没肺:“干得好!”
  陈翛嫌弃地瞧了这个泥鳅,转身欲走。却不想有更多的人将他们二人围在一起,芦苇荡里的人将他们围成了渐小的圈子,很快两个就背贴着背了。李棣较陈翛要高出一些,少年儿郎似乎玩的很开心,他陈翛掰过来,将肥鸭子夹在两人怀里,复又抱住了陈翛。
  他对他耳语:“护它一刻钟,咱们就拔了头彩了。”
  臭烘烘的鸭子还在扯着嗓子鬼叫,陈翛身体一僵。那少年以手臂护住他的后脑勺,将他按在他的颈下,大声道:“抢得走算你们的本事!”
  那一句话涵义所指明明是不是自己,可入耳却凭空叫人心动。
  简直荒唐到了极点。
  晚间石城里起了篝火,肥鸭子被煮了汤,长期不见肉沫的齐兵得一顿是一顿。李棣出于高兴,将陈翛也拉来一起烤火。
  “我就说你这偷马贼怎么有这么好的身手,原来是江湖上的剑客,好本事。”赵茗用脚踢了一下旁边的李棣,“先前有不周到的地方你可别记恨我啊,都是这小子指使我们干的,有仇找他。”
  也不知是哪个碎嘴子传出来的话,说是凭借着陈翛的作风,认定了他就是惊木堂榜首的剑客不留行。还说什么此番不留行出山就是攘除奸凶的,一朝到了齐军的阵营,是上天在眷顾齐人。
  几个大姑娘抱着木瓮,里面盛着新煮的奶酒,娇娇俏俏地上前送给李棣。几个围在火堆旁边的小兵笑着起哄,李棣道谢接过了。
  赵茗伸着脖子瞧:“还别说,这长的俊就是好啊,上赶着有姑娘送东西。”
  李棣将木瓮推到几人中间,用瓷碗一人舀了一盏。小兵们纷纷接过,到了陈翛那儿却停住了。
  赵茗笑了:“这酒可是好东西,听说是西域小娘子的新奇酿法,今儿我们是沾着李家子的光才能尝个鲜,你别愣着不喝啊。”一边撺掇着,“可不能糟蹋了好东西。”
  陈翛伸手接过了,犹豫了片刻,却不想李棣伸手接过了他的瓷盏,仰面代他饮下了。
  这一举动引起周身一片不满之声。
  “哪有代人喝的道理,你家小媳妇儿啊?这么护着,成不成个事儿了,还当不当兄弟了?”
  李棣手上攥着空碗作势要砸他:“再胡说我抽你。”篝火下少年人的面颊染着淡淡的醺红,一双圆眼带着笑。他卷起衣袖,胳膊上的线条十分流畅。
  陈翛自行上前舀了一盏奶酒,众人纷纷怪笑起来,“哟,小媳妇不叫你护的,人家有骨气。”李棣也随着众人瞧他。
  陈翛手上只缠着一层薄布,仍能瞧见纤长的指骨形状。他于篝火下缓缓揭了面具一角,露出下颌与嘴唇。那褐色瓷盏递到嘴边,乳白色的奶酒随着他仰面的姿势缓缓入了喉中。李棣默默瞧着他,一时倒是分不清他究竟是男还是女。冷玉一样的肌肤十分漂亮,薄唇殷红,按理来说应当是女儿家有的。
  他忽然就有些想看他真实容貌了。
  奶沫尚沾在嘴边,李棣还未来得及回神,陈翛却已经重新戴回了面具。
  赵茗与周身的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侠士,你今晚可要难睡了。这西域的奶酒烈的很,你要是第一次喝,八成是吃不消的。”
  第69章 暧昧
  也许是起了些酒劲, 李棣闻言微微一笑。他有些迷瞪地站起来,“行了行了。”一边低头对陈翛道, “我带你去你去冲个冷水澡,能缓些酒劲。”
  赵茗几人开玩笑也有度,见当事者也不上心, 他们也就没再起哄, 三三两两回了营帐。
  荒漠逐渐陷入寂静,只剩这两人一坐一站围在篝火旁边。李棣疲倦地捏了捏眉心,见他半晌没反应,便单膝蹲下,推了推他的肩膀, “怎么,醉的不能走了?”李家小子瞧着这江湖客愣愣地看着火堆,半痴半呆的样子, 心中忽然浮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你别来劲儿啊?”他可不想再抱这人一回。
  话音刚落, 陈翛便抬起头。一双上挑的眉眼含着似有若无的水汽, 就这么不动声色地望着他。
  李棣忽然就噎住了。
  并无任何醉意, 神智似乎也清醒着。可里面汪着的水汽, 一时瞧着竟有种让人觉得他很乖的错觉。李棣视线下移, 看着他已经涨红的脖子,青筋在皮下鼓动。
  偏这人还能当个没事人一样, 他是不知道自己醉了吗?
  李棣扛着陈翛一只胳膊,要拉他起来:“走,我带你去纳凉。”
  谁成想陈翛却一把将他推开了。李棣没料到这人酒足饭饱之后力气这么大, 当即就摔了个屁股蹲,吃了一嘴的沙。
  李家小子也喝了酒,又不是一个受气的脾性,被这么毫无缘由的扒拉了一下心里多多少少也有了气。他刚要发作,却不想面具人颤颤巍巍自个儿爬起来了,步伐踉跄地在原地打转。
  李棣从沙堆里爬起来,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硬生生梗在心里。瞧他这样,似乎是丢了什么要紧的东西。李家小子暂时按下怒气跟在他后面帮他在地上找。
  两个人跟鸡崽啄米似的来回转悠。
  李棣找的头晕眼花,心浮气躁,他闷声打了个酒嗝,酒气顺着喉管闷到鼻腔里,一阵酸麻。
  “你倒底在找什么?”
  布衣人闻声愣在原地,他仔细想了想,忽然紧紧缩了手,“……九姨娘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