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陈翛淡淡的望了一眼城门的方向,像是没听到那人刚刚说的话。城门下的青石碑上赫然刻了两个大字——奚州。
  不多时,一个襦裙妇人缓缓行了过来,她人虽未到,眼睛却已经从这群小猴身上来回转了一遍。
  “你可着劲挑,都是上京郦安找来的好货。”
  妇人眼中含笑睨了胡商一眼,弯腰捏了一个孩子的软腮,笑道:“也就一般吧,哪儿又有什么真正的好物件?说的倒像是我来劫撸人家孩子似的。”她遥遥指了他一下,“难听。”
  胡商晓得这老鬼奸滑,便要拽着绳子将这群孩子往箱子里塞。那妇人杵了他一下,“没心肝的东西,说你两句都说不得,买卖不做仁义在,日后你来奚州可没人给你叫花酒吃。”
  她走上前,一一看了样貌,到了陈翛那儿停了下来,似笑非笑的瞧了一眼。胡商道:“你眼睛尖,那是个越人下的种,可花了我不少钱。”
  妇人点了三五个孩子,对胡商道:“就这几个罢。”
  “你不要那个?”
  妇人扬了唇角:“皮相长的好性子却难训,又是个越人,我可没那功夫磨。”
  胡商本以为依着这小子的样子能抬个天价,却不想棋差一招,登时便来了火,将绳子一扯,那野小子就踉踉跄跄的跌了过来。一双手还死死扣着勒在脖子上的麻绳。
  原本没什么兴趣的妇人却像突然瞧见了什么新奇玩意儿似的,她凑的近了些,笑道:“这双手生的倒是好。”
  胡商听她话里像是有动心的意思,便掰着他的手呈给她瞧。一双纤长的指骨白皙干净,有些陈年小伤疤,但是不碍事,难得的是皮脂洁净,让人瞧着就动心。
  她点了点头:“这个也捎着。”
  第56章 阿婆
  五弦横抱琵琶挑出铮铮音色, 流水似的绕着屋梁,两个人踩着桐木梯一前一后往上走。紫袍中年男子掐着檀木佛珠, 不耐烦的跟着。
  “就在前面了,客再耐些心,这可是个好货。”
  紫袍人嗤笑了一声, 木梯终于走完了。里屋正中立着一扇雕花屏风, 屏风后面隐约有个人影,身量瘦弱。他眯了眼,不悦道:“怎么是栓起来的?”那屏风上映着的影子赫然是个未长成的少年,只不过脖子上勒着一道绳子,将他困在了原地。
  妇人含笑带着紫袍往前走了两步, 屏风下镂了一处空隙,少年一双手露了出来,只不过也是被绳子勒扣在桌上的, 腕部布着青青紫紫的勒痕, 有青色的软筋在皮肤下鼓动, 带着些欲色。
  紫袍人痴痴的坐了下来, 他放下了手中的佛珠, 两只糙手覆上了那双白皙的手, 慢慢的摩挲。那屏风后面的人却猛地挣扎起来,但是一动绳子勒的更紧, 少年因为饿极了没有力气只能徒劳地喘息着。
  妇人睨着紫袍人的神色,试探道:“不如将这屏风撤了去?”男人打断了她的话:“不,只这双手便可, 皮肉欢会脏了神佛。”他握着少年的指骨,从他手上的鼓动静脉一点点划过去,用力掐着他的皮肉。
  妇人不置可否退下了,屋内的一点豆灯,忽然就闪了一下。
  天不亮的时候,所有的孩子都被指使着去搬重物,因陈翛性子野时常与人斗殴,便分了他去抬炭块。消瘦的少年背着竹篓,里面黑压压一堆炭。那竹篓极重,压的他背抬不起来,几乎是走一步停一步。可是如果挡了人家摊子就会被骂,他不能停下来。
  小雀啁啾叫起来的时候,天上下了毛毛细雨,为了不让炭淋湿,他拖着竹篓站到檐下避雨。陈翛将背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呆滞的看着屠夫杀生,那刀极快,落手下去骨头瞬间就被劈成了两截,血都来不及流。他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想着那刀要是剁在自己颈上,会不会也是这个样子......
  雨一直不停的下,直至中午,他也没能走的成。卖肉的屠夫却已经收摊子了,陈翛看着他将一应物件都搬到板车上,忙的满头大汗。人走远了,他慢慢踱步走到他的猪肉摊铺上,捡起了没来得及收走的一把短刀。
  上面还有没擦干净的猪血,似乎有什么东西撺掇着他,刀尖抵着左手的皮脂,渗出了血。再使些力气,这双恶心的手就能削掉了......
  一只斜地里伸出来的竹条抽了一下他的手背,陷入魔怔里的少年猛地惊醒,短刀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陈翛怔怔的抬眼,雨水顺着他的鼻梁滑下来。一个身形佝偻的阿婆又往他手上打了两下,哭了:“你这么多年不回来,我还当你死了?”
  想来是认错了人,陈翛向来没什么同情心,他漠然的转身要走。可是那个阿婆却颤着手拉住了他的胳膊:“官和,我的心肝,你怎么伤成这个样子了,咱们不打仗了好不好,咱们回家煮面吃。”
  陈翛抽开胳膊,可是那老人却纠缠不清的非要按着他不给走,最后,他只得坐在了她的面摊上。
  老人抹着眼泪煮面,因为年纪大所以放佐料的时候拿捏不好准头,一片烟火热气里,陈翛看到了老人在笑。有什么值得笑的呢?她真正的亲人早就死了,上了战场有几个能活着回来?为什么她还要在这儿等一个根本不会来的人......
  也像是在问自己,为什么在等一个根本就不可能来的人来寻自己。
  一碗面端在他面前,陈翛瞧着那双干净的木筷子,一时间好像忘了怎么用。阿婆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抹着额头上的汗,催促道:“好孩子,快吃啊,凉了就得坨了。”少年僵硬的挑了一口面,食之无味的吞到了肚子里。
  她小心翼翼:“味道怎么样?你这么久没回来,阿婆都不记得你好咸还是好甜了。”陈翛默默的咀嚼了面条,他其实也想知道这世上的食物究竟是甜还是咸,可是一生下来的残疾让他没有味觉。
  也就尝不了甜。
  他不知道自己眼睛出了什么问题,只觉得特别酸特别涩,从心腔里溢出来的委屈堵住了他的呼吸,有微凉的东西顺着眼角划了下来。少年自顾自的低着头吃面,阿婆怔怔的瞧着他,用帕子给他擦脸:“不哭了,官和,我们不哭了,你一哭阿婆心里比刀割还疼。”
  原来这就叫哭,明明现在没有人打他欺他,可是他却觉得特别难过。少年单薄的脊背因为抽噎而颤抖着,正午的日光下,薄薄细雨里,布衣少年和年迈的老人窝在陈旧脏污的面摊铺里无声的坐着。
  陈翛不想回郦安了,他觉得奚州的春平街特别好,每次他都能趁着旁人不设防的时候偷溜出来。他喜欢踩着那些长着青苔的石板路,一直走到最里间,拍响屋门,年迈的老人会拿出一块凉丝丝的帕子帮他擦汗,骂他是个野猴子。
  阿婆教他煮面,告诉他:“往后娶了媳妇,就得好好待人家,万不能饿了她的肚子,得要让她觉得暖和。”她还说:“官和以后遇上喜欢的孩子,一定要带给阿婆看。”
  这个世上总有一些东西会早的超出原本的预想,譬如死亡。他这一生里,想要的东西很少能抓的住。
  老人去世的那一晚,他呆呆地在屋外站了好久,不敢再进去确认她的呼吸。陈翛从小院子里看到了又高又远的天,奚州连着郦安的天,原来他一直都没能逃得掉,无论跑的多远,郦安里的恶鬼都在缠着他。
  奚州荒野里有一片野坟场,夜里少年背着僵硬的尸体在小路上艰难的走着。有风吹成可怖的声响,时不时冒出来的磷火在荒芜的平野上跳动,他用树枝挖了一夜,刨出了一个土坑。人对于死亡本身的恐惧是下意识的,当他看见老人的脸上发了尸斑时,就不大敢动了。
  地下这么黑,阿婆躺进去会害怕吗?他没有银钱,没有权势,没有身份,连一副棺材都不能报答。
  冷风吹着他瘦削的面庞,许久未进食的少年出了幻觉,是九姨娘。她依旧是那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可是他想拉她的手时,摸到的却尽是冷锐的刀子,她冷冷的把自己推开,两张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脸在那一瞬间重合了。
  陈翛惊恐地发现,原来自己和九姨娘生的那样相像。
  土坑填平的时候,陈翛那双手已是鲜血淋漓,被虫咬的、被石块割伤的、还有一些牙痕掐痕。
  风起的时候是天明,奚州春平街烙饼的人都没起来,只有三两只野狗在叫。少年揣着一把短刀,翻身爬上了花月阁。红绡帐一撩,鸳鸯塌上的男人还未来得及喘气就被被割断了颈脉,一腔血溅的满床都是。
  男人徒劳的睁着一双眼,于一片血色里看清了拿着刀的人。是那个花月阁里卖手相的少年郎。
  他惊恐的捂着脖子,可是对方却眼也不眨的朝他心上搅了一刀,一双眼里,满是对生死的漠然。就好像,杀这个人,跟宰个牲畜没什么区别。
  花月阁的惊天血案还未传开的时候,里面最野性子的人却已出了奚州。
  奚州外十几座山,百条官道,想要回上京郦安,得要走上个小半年。这不是夸张的事,正是因为如此,这些通向七州的路又叫不归路。往年遇上灾荒什么的,七州的人都没了命的想要往郦安挤,可真正有命能踏上的却是寥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