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李棣:“你的名号在江湖上很响亮,算是个义士......怎么会想着来郦安?”
  一点寡淡的月光照在了常将军的脸上,她五官素净,虽不难看但也不出色,从骨头里带着股孑然之气。
  常将军将所有的头发都束在一起,扯的头皮发紧,但其实仔细看就会发现,她生的一头细软鸦发,风一吹就有细碎的绒毛挡在了额间。
  约莫二十多的年岁,面上神色却满是淡漠和无谓。
  女将军仰面饮了余下的酒,提着空空的酒坛子往营帐里走,也没回他的话。
  李棣看着常锦笔直瘦长的清冷身影,在寒月的映射下镀着淡淡的光,忽然就想起了一件久远的事。当初在郦安,常锦喊陈翛师父,难不成,陈翛也是个江湖人?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自己掐灭了,他也是昏了头,要是玄衣相都能是江湖人,那这世道也是奇了。
  李棣呆坐在沙丘上,失了一会儿神。说来好笑,他以前吧,总觉得陈翛是两个人——玄衣和官和。可现在,他却觉得这两个人其实就是一个人。
  怎么说呢……就好像荒芜的大漠和皎洁的星月,本来就是一个地方的,融在一起,才是这平晋陂,才是他活了这么多年的壁州。
  那些新月沙丘弯成了浪,李棣看着看着,就设想到了往后的余生。他很想带着陈翛来一次大漠,想带他走出郦安的金銮殿。除了那身玄色衣袍,大人该是真正的云鹤,风起鹤唳,该在江湖上做个最清雅无双的人。
  李家小子忽然觉得自己真的迟了好些年。
  变故是突生的,夜里敲梆子的卫兵起夜失手砸了脚,环着营帐的泄水沟里有几个黑影晃荡。长在水洼边上的几簇芦苇晃了晃,一个人影飞快从他眼前闪过。
  那起夜的士兵壮着胆子去看,只走了几步,忽闻一声野兽低鸣,只是顷刻间的事,一群巨物便扑到他面上,好端端的一张脸被啃食的鲜血淋漓。
  驻在原地的齐人皆被惊醒,梆子敲着皮鼓,嗡嗡的声音震的耳膜发痛。李棣在军营里向来浅眠易醒,还未来得及穿衣,军帐便被一柄长刀劈开,他顺手捞起环首刀,披着一身单衣便加入了混战。
  因是箭伤未愈,肩上那块地方毫不意外的裂开了,血水混着浓水往外淌,半臂黏黏糊糊,衣衫和皮肉粘在了一起。
  原本还算安宁的平晋陂自远处卷起了星火,在瞧清那些火源的时候,李棣一高悬的心算是彻彻底底的崩了。
  不远处的谢曜横刀砍倒一个越人,他站在高坡上,细眯了眼,只觉得鸡皮疙瘩纷纷炸了出来。谢三转过头朝着李棣的方向厉声道:“是越兵!越兵过了溯州涉水,此为大险!将军,我们得撤兵了!!!”
  三更之夜冷月高悬,这是越人的第十一次奇袭。
  作者有话要说:硝烟起~
  第51章 抉择
  涉水是溯州与壁州的天然屏障, 按理来说,不会有越人举国来袭这样的事。李棣并非不知此战凶险, 可此刻浩浩荡荡的铁骑从沙丘那边趟过来,已然昭示着他们此番陷的是绝境。
  拼拼凑凑加在一起的五百来号人,怎么可能挡得住越人黑压压的阵仗。
  常锦抹了一把面上血点, 挥剑朝着后方且战且退的齐兵厉喝:“退!”本就惶恐难当的齐兵见常锦发话, 拖着倒在地上还能走的残兵上马。杂乱的营帐东倒西歪,李棣咬牙,他将刀纳在身侧,扶着身上中了一箭的小兵往平晋陂的沙城里退。
  离了驻扎的营帐,就是意味着失了活水。沙城里虽然储着粮食, 但那本就是给一些伤员的,如今这些兵来了,躲在沙城里的北齐人却犹豫了。
  若放了他们进来, 粮食会被分食干净, 他们离死就更近了一步, 不用黑白无常来勾魂就得先倒在这黄沙坑里。站在城墙上的年轻人哆嗦着唇, 拦住了下去开门的人:“不成, 不能让他们进!他们一来, 我们连半分活路都没了。”
  开门的人朝他面上啐了一口:“没李将军,你我哪还有命活到现在?你心肠这么黑的吗?他们在上京郦有福不晓得享, 来这地方卖命?做人要讲良心!”
  青年人却一把推开了他,不知从哪儿摸了一袋粮食,厉声喝道:“你看这儿还剩多少余粮!谁没有良心?谁不想做好人?你今天要是放他们进来, 明儿死的就是你媳妇孩子!”
  被吼的人一愣,偏头去看崴在沙坑内壁的妻子。已是肚腹鼓起,怀里犹抱着一个垂髫小儿,妇人转了转干枯的一双眼,没有魂灵的瞧着面前这些人,壮实淳朴的男人见此无声淌了泪。
  那青年人见他神思松动,连声喝道:“今天!谁要是放了人进来,就得出自家的粮食分给那些京都里的贵公子!这儿没人善心拿命去施舍给别人!”他提高了音量,“郦安里的人一辈子享了多少福?退一万步讲,就算他们今天死在了这里,皇帝不会封赏吗?贵家子弟哪轮得到我们这些贱民来操心?!”
  他这么一说,原本有几个愤愤的人又坐了回去。
  古沙城下,破旧的铜门紧闭,小兵声嘶力竭:“开门!开门!我们是齐兵啊!”一声又一声,却根本无人应答。
  李棣身上背着的那小将也才十六七岁的年纪,高热不退,此刻正含混不清的说着胡话。李棣想要跟他说话唤回他的意识,可是却挡不住他身上的寒气。这人就那么渐渐的冷了僵了,没了生命,连胡话都不说了......
  谢曜算是明白了,这群刁民是不打算给他们开门,铁了心要将他们锁在外面。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没死在战场上,倒叫这么些狼心狗肺的东西推了出去。
  谢三子用力的锤着铜门,想要用蛮力把门撞开,可是稍稍有一些松动时,门后面就有更大的力气把门的缝隙给堵上了。
  不止一个人在那扇门后面......
  一些齐兵指骨捶出了血,却仍不肯放弃,声嘶力竭的企图唤醒门后面人性的纯善。谢三流了泪,他从未......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情景。如今还不算必死的境况,为什么这些人不愿意收容他们?
  站在一旁的李棣已经完全失神了,他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愤怒积压到一定程度,连发泄点都不知道在哪儿,只能忍着压着......
  眼见越人的骑兵就要赶到,立在一旁缄口不言的常锦当断则断。
  她束发的带子早不知掉哪儿去了,此刻狂风刮的她视物不清。几乎没有过多犹豫,常将军以剑割了长发,她抢过小兵手中的缰绳,将马背上的粮食扔下来,冷声对李棣道:“拿粮食去换命,给他们粮,他们就一定会给你开门。”
  常将军满面是灰渍,明明狼狈至极,眼神却丝毫不惧,她翻身上马,李棣此时才瞧见她背后早已经一片惨红,旧伤不知是什么时候崩裂的。
  常锦定定的看了谢三一眼,道:“你留着命,好好回郦安。”
  只留这么一句话,她便加紧马腹朝着新月沙丘奔去。李棣要拦她时,抓住的却只是她被吹的满天的细软长发。
  比越人最先到的是异鼠,密密麻麻的在地上蠕动,恶心至极,这畜生凶狠食肉,常锦驭马踩过去的时候,那些异鼠却乖觉的很,自行绕开了不说,还追着她的方向朝着越人来的地方涌动。
  沙城上的人亦是瞧见了这一奇景,不知哪个率先喊叫了一声:“她是越人!常锦是越人!!!”
  李棣赤红着眼看着城墙上的愚民。异鼠是越人饲养的特有物种,因为越人极少与外界通婚,所以血性里与山林野畜自带着亲近。这些异鼠不怕越人。
  可是有的时候,人要比畜生恐怖多了。
  一个石头抛进了池塘,激起的却是千层的风浪。
  城墙上仍有人在嘶喊:“非我族类,齐心必异!她杀了副将,杀了那么多不听她将令的人......常锦就是个叛国贼,她是越人的奸细!”
  “死了好!”
  “叛徒!死有余辜!”
  ……
  沙城里的人陷入了极度的激愤之中。从石梯处走来了一个斑白长髯的老者,他拧着眉,气息不定,沉声喝道:“我看谁敢这么放肆!”
  他这一声,倒是叫回了不少人的余魂。朱太尉杵着一支木仗,身上裹着残陋的白纱布,满目的威压。倒底是老兵,能镇得住这些狂徒,朱太尉痛心疾首道:“皇家欠了你哪儿?养的你们一帮人皮轻骨贱,连是非好歹都分不清!你叫他们死在了外面,谁还能护着这一大帮子人?”朱太尉遥遥指着军帐,“李家小儿没来之时,是你们口中的越人将军守着活泉道的水,大冷天的一趟趟给你们送到城里!吃水还不忘挖井人,齐人就这么一点能耐吗?!”
  远远的数十支箭雨越空飞过来,城下的几个齐兵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穿透了心脏,钉在了铜门上。
  一泼血气,染红了黄沙。
  李棣拔刀指着上方的愚民,几乎是用尽自己所有的力气怒喝:“开城门!!!”他这一喝,没人敢动,李棣却已经迈步向前,直接硬生生靠着蛮力把自己当人肉柱子朝城门上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