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范仲南只能瞧见一片红里,有一个比鬼怪还要恐怖的人在盯着自己,他是笑着的,可眼中却没有温度。
  玄衣按着范仲南头上砸出的洞,缓缓加重力道,粘糊的血顷刻间染红了他的手套,躺在地上的人发出撕心裂肺的痛喊声,一声一声,喊的人脊背生凉,一阵冷颤。
  “李相果真……教子无方啊。”
  尾音拉长,千般讽刺暗含其中,他就是有这样的本事,站在那里一身黑衣,衣袖上云鹤展翅,锋利的喙撕扯着野畜的皮肉,无情凉薄至极。
  这般言语,透着袖手旁观幸灾乐祸的姿态。
  李棣浑身上下的血液在那一瞬间抽干了,脑中那个干干净净的儒生,被大火焚蚀的干净。如果官和死了,那么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又是谁呢?如果不是他自己固执的坚持着官和还在,何至于见他三番五次对自己冷漠相向仍不放手?
  玄衣相、玉面檀郎、三相之首,是陈翛,是陈述安,而这世间再无奚州官和了。其实早就没有了,在定宁二百零八年的除夕夜就已经死掉了,只是他自己不愿信罢了。
  金座上的皇帝听着惨叫声,觉得耳膜发震。他是想动李自,可绝不是在陈翛一人独大的情况下动他。况且,他看的比谁都要清楚,廊州钱款那些龌龊事他岂非不知,不过是这些虎豹中的一个贪了罢了。
  陈翛方才的姿态,不自觉的让他生了疑心,让他疑心这个自己亲手扶养长成的孽畜是不是想要伤人了。
  他的臣子们,一个个张大着嘴巴露着獠牙,自以为能藏住尾巴,其实身上的腥味早就臭的熏人。养虎为患,他能为元家先祖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剪断他们的利爪,让他们成为只能在地上打滚的家猫。他要让这些家猫成为元氏后人膝上的玩物,唯一的用处也就是逗趣罢了,除此之外,贪一根蒲草都是断颈之罪。
  想要找出贪污的真相,要牵动多少地下根系惹出多少腥,他都心知肚明。因而,这场查案,他要的不是结果,他根本不关心那笔钱款使得多少人死去,他要的是两方相互厮杀相互制衡,他要的是,这北齐的江山,永远姓元。
  但是,三番两次的险中捡命绝非帝王能容许的,换句话说,能打压权臣的机会并不多见,他在金銮夜宴上放过李氏一次,这次,无论出于什么考量,他都不会轻易放过。
  “李卿啊……”即将步入晚年的皇帝很为难的叹了一口气,“你是对朕不满吗?教得这孩子在这大殿上堂然皇之的动手?朕还没定你的罪呢,你家小儿就这般气急败坏了,若是朕真给你定了罪,下了大狱,他岂非要提着刀朝着朕的脖子来了?”
  这些年,李氏的为官者陆陆续续被皇帝剔除,百年大族在朝中境遇也就只能如此了。他侍奉君王崇一个“忠”字,若非绝境,也只能逆来顺受。他放低了尊严,恳求道:“臣教子无方,养出这样一个罔顾王法的孽畜,求圣人赐罪,治臣不教之过。”
  李棣并非傻子,方才那样莽撞的举动将局面搅的这样难堪,此刻就算皇帝说什么,他都只能受着。皇帝睨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李棣,笑了:“朕瞧着,给朕打江山的小将军似乎并不服气李卿的话呢?”
  李自转头去看李棣,瞧见幼虎眼中分明的不甘和倔强,他狠了狠心,厉声斥道:“跪下!!!”
  李家小子好似没有听见一般,他跪天跪地跪父母,也跪天子。可对天子的跪当是心悦臣服的跪,绝非此刻这种阴谋诡计下的跪拜。他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立下的观点,似乎有人在他很小的时候教过他,人生来一跪一叩首,都不是儿戏,那人还教过他,做自己就好。
  李棣无声的看了一眼老态渐显的中年男子,似乎在这一刻想到了为什么他当初要把自己送去壁州。他恨他不疼惜自己,随随便便就能把他当成一个棋子任意摆盘,为了保全太子便将他送进皇宫,为了局势安稳又把他丢到壁州。他从未奢望过李自能和他商议,但也一直希望能得到一个冠冕堂皇的解释。
  哪怕是谎言也好,只要他说一句,爹是为你好,他就一定会相信。
  可是什么都没有,连搪塞都懒得说,这就是父亲吗?
  幼虎屈膝,无声的跪在了青石地上,朝着高高在上的皇帝叩首。
  范仲南垂死的叫痛声还在持续着,整个大殿像是刑场。
  “李卿啊,兹事体大,这些日子就先委屈你了,哪儿都不要去了,待事情查个分明之后再做安排。”皇帝略一颌首,“将范仲南下狱。徐尚书,这人尚且不算庶民,万不可用严刑逼供,若是生出什么是非传到朕的耳朵里,你那身袍子趁早先脱了。”
  刑部尚书徐氏汗津津的上前领旨。
  良久,皇帝在刘成山的搀扶下回了内殿。听说东宫那边最近不安宁,太子元均喜欢上了一个坊间女子,还搞得对方肚皮渐大,有失东宫仪表。皇后最近身体也不好,常年的病症积压在一起,连日的药膳吊着命,也不过是为了给太子续口气。皇帝下面好几个儿子撺掇着搞垮太子,朝前宫内已经争的乱成一片。
  陆陆续续有人走出去,李自颤颤巍巍的站起来,他腿骨不好,入秋后更是严重,正当他忍着痛站起来的时候,一只布满薄茧的手扶住了他。
  李相怔住了,他狼狈的躲避对方的目光,他已为人父,又是年少成名的世家子,素来刚硬好强,在孩子面前这般姿态已经要了他半条命。
  李棣亦是百般不是滋味,他对李自的成见仍在,可是在那样的情况下,他不能看着自己的父亲受半点折辱,他不能忍受他跪在地上承担他的过失,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情告诉他,他们还流着同样的血。
  当长子握住了他的胳膊时,李自几乎是下意识的想要躲过他的手,这父子俩的生分终于暴露在日光下。
  他一直觉得自己这个长子自小就性格孤僻,因在壁州长大又带了难以教养的蛮人桀骜,十分固执,难以成大事。因而对这孩子虽略有亏欠但并不愧疚。
  一向什么都能做的好的李相大人也是第一次发现,自己似乎从未做好一个父亲,从前,他一直以为,为人父母是生来就会的一件事,不需要去学,可是今天,他头一回动摇了这种念头,也产生了对自己的怀疑。
  他将头偏向另一侧,被长子扶着的胳膊像根木头一样僵硬。偌大的金銮殿内只剩他们两个人,灰扑扑的样子异常狼狈。
  他有些艰难的开口:“宣棠。”
  身旁的少年干巴巴应了一声,扶着他走,等着他下面的话。
  夕阳西下,一大片的余晖洒在斑驳的长阶上。李相闷声道:“有我这样的父亲,叫你吃了很多苦。”
  少年布满薄茧的双手僵了一瞬,李相也没再吭声,两个人就这么相对无言的走在青石宫道上。
  第28章 水牢
  灰衣狱卒推开了水牢大门,三两簇鬼火照亮了腥臭的监牢。徐尚书跟在周隶身后,不大敢说话,两人俱是沉默的等在水牢的碑石前。他睨着那块血迹斑斑的石头,略带嫌恶:“范仲南那样的货色,何必叫大人亲自动手?”
  身边那人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吐出三个字。
  “我不知。”
  徐尚书寻思这人十有八九脱裤子放屁,纯属扯淡,心中鄙夷面上却没表现出来。
  “这回倒是事出突然,不过,大人其实可以利用这范仲南反咬李相一口,毕竟是他家那蠢物自己引出的话头,到时候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们捡个现成的。”
  “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徐尚书心里应该有数。”灰衣人终于看了他一眼,“徐尚书不要忘了,是谁提携你至这个位子?你当陛下真不知道你的底细吗?不过是碍着大人的情面没打你的脸罢了。”
  徐尚书讪讪,压眉没再说话。
  水牢中每过十步必定横尸,断肢残骸还新鲜着,吊在某个廊柱上。人待的久了,总会有一种幻觉,那些因为痛苦和绝望而发出尖叫声从未消散过。
  玄衣踩过积着绿水的坑洼,有人认出这位曾经的主子,纷纷肃容以待。那人敛袖,终于走到尽头,仆役为他打开了生锈坚固的铁门。
  范仲南如同吊死鬼一般绑在木桩上,因为帝旨,他未曾被用刑,但他已经在这水牢待了一晚上,被吓的有些神智不清。
  灯火忽明忽暗,照的玄衣半张脸鬼气森森,范仲南下意识挣扎,锁链一阵异响。
  眼前的人揭下外袍,里面是窄袖胡装,腰间配着三把匕刃,乍一看还真有几分边将模样。他轻车熟路的挑开木桩上的铆钉,皮质的锁扣弹出来。
  范仲南瑟瑟求饶:“大人,我说的都是实话啊!”
  那人踢开地上的白骨,从腰间拔出第一柄匕刃,刃上开了七道豁口,极细极小,冒着寒光。
  他沉声道:“十一年前,我为刑部尚书时,每一个犯人皆是亲审。七刃痕想必范侍郎也听说过,圣人是说了不允许对你动刑,可范侍郎真的觉得,圣人能在这水牢里保得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