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于欣阳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她在梦中回到了冰城。
  冰城公园有一片湖,那片湖很深,对于小孩子来说,在春夏秋三个季节里,那是很危险的地方。
  10年前,冰城的冬天和往年一样寒冷。
  于欣阳不是海市人。
  她在小时候和妈妈一起生活在冰城。
  冰城人都知道,她的父亲在冬至那天喝醉酒,倒在雪地里睡着,死得很安详。
  她和妈妈两个人在这座安静的小城相依为命地生活。
  于妈妈是一位花样滑冰教练,在冬天,她的工作就是在冰城公园的冰场上教一群小孩儿滑冰。
  她只在冬天有工作。在其他季节,她就只能去找点别的生计。
  有时是在学校门口卖手抓饼,有时是卖手工酸梅汤。
  于欣阳想学跳舞,妈妈也很大方地支持她的爱好。
  冰城只有一所舞蹈学校,于欣阳每个周末都去上课,她是学校里年纪最大的学生,因此在练习基本功时受了很大的苦。
  到了冬天,湖面冰层厚实,很结实,用斧头都难以凿碎,正是滑冰的好时候。
  冰城很小,没有任何游乐设施,孩子们放学后只能去冰上玩儿。他们把书包丢在一边,穿着棉鞋和靴子在冰上玩警察抓小偷的游戏。
  冰场圈占用了半个湖,剩下的半个湖是不用花钱也可以免费玩的地方,虽说是生死自负,但这么多年也没听过有谁真的出事。
  湖心处有个小岛,上面有假山和凉亭,孩子们经常踩着冰面跑去岛上,那里是他们的秘密基地。
  问题就出在这座湖心岛。
  湖心岛的假山挡住了另一侧的风景,为了防止有孩子翻进付费的区域,两侧的围栏比成年人的身高还要高,在冰场里的人很难看见另一片无人看管的冰面。
  某一天,有个孩子掉进冰窟里淹死了。
  这孩子原本应该在冰场里学滑冰,被发现时却死在了湖心岛的另一侧。
  冰场老板没有安装监控。那时候还不时兴这些东西,冰场平日里有三个成年人看管,从未出过任何问题。
  那孩子穿着羽绒服,在冰洞里漂了不知多久,被发现的时候却怎么也捞不上来。
  冰洞附近的冰面很薄,人们不敢轻易靠近,只敢站在湖心岛上用渔网试图把人拉上来。
  那孩子就像一条小鱼,怎么都不愿意上岸。
  孩子的妈妈来到现场,对着教滑冰的女老师就是两个耳光,女老师当场一口血喷撒在雪地上,鲜红夺目。
  她的女儿就在一旁瞪大眼睛看着这一幕。
  “我儿子呢!把我儿子还给我!”孩子妈妈扯着她的衣领跟她要人。
  “家长冷静一下,冷静一下……”公园的保安在一旁劝她。
  “他是怎么掉进去的?他在这个区域学滑冰,怎么会在冰场外面出事!你们这么多人就没一个人发现吗!监控呢!我要看监控!”
  “没有监控。”
  “什么叫没有监控?”
  “这冰场是私人承包的,承包人为了省钱,就找了两个看门人,没安装监控。”
  事发现场很蹊跷。
  照道理,冰场里的孩子不走正门就无法绕到另一片无人看管的湖上,大门处有两个成年人,一个负责冰鞋租赁,一个负责安全管理。
  冰城的冬夜温度极低,是能够冻死成年人的程度,冰层非常坚硬。一个小孩子的力量很小,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让冰层发生破裂。
  柳深青推开身边人,踩着坚硬的冰面一步步往湖心岛走去。
  湖心岛那一片的冰裂开了,她就走进冰冷的湖水里,她要把小鹤救出来。
  她被救援人员强行拉上了岸,人们不懂她为什么要在零下二十多度的傍晚走进结着冰碴的湖里,还以为她要去赴死。
  她看着湖里的小鹤,好像被冰封在了里面,她知道,他不能跟她回家了。
  柳深青想不通这是为什么。
  冰场的老板给遇害者家属赔了点钱,于妈妈和冰场的几位管理员也难逃其责。
  柳深青想知道真相。她不相信这是一次意外。
  现场有太多不合理的地方,冰场上那么多孩子,竟然一个目击者都没有。
  所有人都说自己没有注意到小鹤。
  那位滑冰教练是最应该发现孩子不见的,可是她却说自己并不知情。
  “冰场里有二十多个孩子,每个孩子的滑冰水平不同。我们每天的练习也不是每个孩子都能跟得上。”
  小鹤是那个跟不上的孩子。
  他不是冰城人,比其他人都更加瘦小,冰城本地的孩子都早早学会了滑冰,只有他是初学者。
  初学者并不会分走老师的更多精力,正相反,他们会被忽视。老师会把精力放在学得更好的孩子身上,这是人之常情。
  小鹤跟不上,却也喜欢滑冰。他总是跟在大部队后面,所有孩子都会压弯道,会倒着滑,动作行云流水,只有他连正常前行都会摔倒。
  “小鹤不是很愿意与人交流,在冰场上没什么朋友。他也不愿意和我交流,总是躲在一旁自己独自玩耍。”
  “他不会说普通话,别的孩子和他交流起来很困难。”
  那个冬天,柳深青和前夫从海市到冰城做生意,把小鹤也带在身边。
  冰城很贫瘠,什么也没有,冬天只有冰和雪。
  他们原本机会半个月后就带着小鹤回家,由于这次事故,小鹤永远留在了冰城。
  柳深青每天都会梦到那天晚上的冰城公园。
  所有人都离开了,只剩她独自一人站在湖心岛上,看着冰冷的湖底发怔。
  小鹤被困在了寒冷的冰洞里,她也被困在了那个冷得痛彻心扉的夜晚里。
  她的生命也就此暂停,一切都随着那块破碎的冰面分崩离析。
  柳深青后来又去找了于妈妈很多次。
  “你一定知道什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能告诉我吗。”
  ”你也是妈妈,你应该能理解我。我看你一个人带着女儿,我可以给你钱,多少钱都可以,足够让你们过上更好的生活,只要你把你看到的都告诉我。”
  可那该死的女人却无论如何都不松口。
  “我并不知情。冰场上的孩子太多了,不是每个孩子都能紧紧跟在我身边,他们更愿意一边学习、一边自己划分领地在各自的区域进行练习,我真的没有发现他是什么时候离开冰场的。”
  “你在说谎!”
  “我真的不知情。请您节哀。”
  柳深青不仅去找了于妈妈。在冰场滑冰的每个孩子都被她拦在路上,她问他们每一个人,你们有没有看到小鹤是怎么出事的?他为什么会掉进冰场外面的冰洞里?那个冰洞是怎么裂开的?你们有谁知道吗?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于欣阳也被她拦下来过。
  那时的柳深青看上去像是已经疯了。
  她男人一开始还和她一起四处寻找目击证人,可是很快就放弃了。他很现实,他比她更快就接受了孩子死了的事实。
  他们的餐饮生意做得很大,生意繁忙,男人很快就离开了冰城。柳深青独自在冰城一直呆到第二年夏天。
  于欣阳那时候还在上学,妈妈尽量不让这件事影响到她。官司结束,于妈妈被判无罪,冰场的承包人也一样无罪。
  当初在冰场的报名处,每位家长都签署了一份合同,没人细看里面的内容。这相当于是一份免责协议。冰上运动有受伤甚至死亡的风险,她们当初在交费时都不假思索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于欣阳跟着妈妈从此离开了冰城。
  她们去了一个离冰城最远的地方,那里四季都不下雪,像一个永恒的夏天。
  醒来之后,于欣阳看到了雪白的天花板,仿佛是回到了冰城的雪地中。
  她躺在雪里,见证着冰城一个个生命的逝去。
  在一阵锥心的刺痛之中,她终于看清了陪在床边的妈妈。
  妈妈。
  “你终于醒了。伤口还痛不痛啊?啊?你这孩子怎么回事?你要吓死妈妈吗!”
  于欣阳摇了摇头。
  她不知道时间,也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她只知道自己现在没事了。
  太好了。还活着。
  我没事,柳深青就没事。
  太好了。
  她挣扎着开了口:
  “不要报警。”
  “她这是故意伤人,怎么能不报警。”
  “不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不怪她。”
  于欣阳感觉自己的脸颊很湿,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
  她听到自己哭着说:“妈妈对不起。妈妈对不起。我不报警,妈妈,对不起。”
  都是她的错。她让妈妈失望伤心了。
  妈妈流着泪对她说:
  “你在14岁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会有这么一天了吗。”
  “我那么费劲心思地带你离开,时隔这么多年,你却还是要回去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