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飞机降落在肯塔基州,列克星敦。
  天已经有些昏暗,晚霞坠落于西边的天际线,就像是酒红色天鹅绒,层层叠叠地铺在暗暗调的酒桌上。
  海莉走出机场,穿过几排低矮的候机厅和游客寥寥的出口,就看见了西奥多辛克莱远远站在一辆银灰色的捷豹敞篷车前。
  他穿着浅灰色风衣,衣袖撩起,露出手臂结实的线条,鼻梁上架着一副雷朋太阳镜——美国空军喜欢带这种墨镜,另一只手搭在车门上,看见海莉出来,冲她一笑,露出一排白牙。
  “你比我想象得准时。”他说,声音让海莉想到波本酒,带着些许烟草味的尾调。
  “你比我想象得夸张。”海莉说。
  很明显,她指的是西奥多的这一套打扮。很风骚,也很亮眼。
  西奥多笑了笑,绅士地替她打开车门:“欢迎来到肯塔基。”
  “为什么拒绝我。”他从另一边绕上车,“乘坐我的citationxls,从加州圣莫尼卡的小型机场起飞,三个半小时,就能到达肯塔基,不需要在机场耽误一分钟。”
  “我从加州过来。”海莉淡淡道,“萨拉门托,距离你的citationxls有一段距离。”
  自己的热脸贴的有些尴尬,西奥多讪讪摸了摸鼻梁:“为什么要去萨拉门托,那边有你们的大客户?让我猜猜是哪位?硅谷哪位ceo,还是......”
  “我的老板兰利先生想跟calpers谈合作。”海莉拨弄着跑车内部的设施,不一会儿,爵士乐懒散地响起。
  “那可是笔大生意。”西奥多说,“calpers手底下有三千多亿美金,正愁没地方投资。”
  “是啊。”海莉说,“从指缝里漏一些出来,都足够养活一家对冲基金。”
  “不过养老基金一向很谨慎,出于对资产稳定性的考虑,它们几乎不会投资对冲基金。”
  “我们给的风险报告证明了我们绝对不会亏钱。”海莉说。
  “如何证明?”
  “请让我安静十分钟,我不想在这个时候考虑这个问题。”
  “fine。”
  西奥多伸手,调高了音乐的音量,漫过高速疾驰的风声。
  景色飞速掠过,起伏的丘陵、绵延的草地与暗沉的天幕交织重叠,和纽约逼仄冰冷的玻璃幕墙截然不同,远处的高地上林立着一些树木,在暗色下像巨人一样伫立着。
  海莉仰头,将侧边一叠报纸抽出来盖在脸上,任凭风吹过她金色的长发。
  西奥多用余光瞥见她的动作,微微失神。
  很难用具体的方式来描述海莉,她很漂亮,但绝对不止是漂亮。
  这一瞬间,西奥多脑海中飘过一个堆乱七八糟的形容词。
  斯拉夫人的美貌在全球都是公认的,但海莉实在是过于典型,以至于没有几个人会认为她是个美国女孩。她身上有种钢铁般坚硬的美丽,眼睛像荒原顶上的星空,野草在乌云下蔓生。
  “你知道吗。”西奥多专注开车,手掌轻松搭在方向盘上,“我爷爷曾说,肯塔基的天永远是蓝的,它就像一只倒扣的马鞍,把我们都罩在里面。”
  “你爷爷是个诗人?”
  西奥多:......
  “他是个赌徒。”西奥多说,“不过是个赢多输少的赌徒。”
  西奥多的祖父在二战后发了大财,有人说是因为他低价拿到了很多土地,也有人说是因为他和法国政府联合,以低廉的价格兼并了一大堆企业,但无论结果如何,他每次都成功了。破产的企业到了他的手上,总会慢慢恢复元气,辛克莱家族资产得以一次又一次的壮大。
  海莉笑了一下:“这听上去像在形容你。”
  “我?””西奥多偏头看她,“为什么这么说。”
  “辛克莱先生。”海莉睁开眼睛,她眼前蒙着报纸,鼻尖还能闻到那上面的油墨味道,“你负责辛克莱-博蒙”的美国业务,这可不容易,毕竟,法国企业在美国成功的例子,实在是屈指可数。”
  “这么说是不是太武断了。”
  “你觉得我说错了?”
  “好吧。”西奥多顿了顿,“我承认你说的有道理。”
  海莉轻嗤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在离开knickerbockerclub之后,海莉花了整整一晚调取辛克莱集团的资料。她将这个家族当作研究对象,从头到尾进行了严谨且缜密的分析。这些顶级对冲基金对客户背景的了解很有可能比客户的母亲还要清楚,所有的信息汇聚到一起都显示,辛克莱家族未来的继承权之争恐怕会相当激烈。
  西奥多这一代加上他自己一共有六位辛克莱,由四位不同的母亲所生。长女安娜丽莎和长子加布里埃尔分别掌控着家族的欧洲奢侈品业务与高级时装、珠宝和手表等品牌。
  丽莎辛克莱,西奥多同母亲姐姐,目前掌管集团旗下的葡萄酒、化妆品与香水事业部。
  西奥多,管理集团美国奢侈品业务、赛马业及家族基金。
  最年轻的两个孩子尚未掌握权柄,不过法国已有消息称,两位小公子将分别接管辛克莱-博蒙的新媒体与艺术基金。
  从公开的新闻来看,六位辛克莱的父亲,最宠爱的子女是丽莎。因为化妆品与香水业务是整个集团最挣钱的板块,这块肥差的归属将父亲的偏宠展现的淋漓尽致。
  至于西奥多,只能说不上不下,在这个家族中既没到完全没有话语权的地步,也绝对不像哥哥姐姐那样受待见。他所负责的业务——北美地区奢侈品销售与家族赛马产业,某种意义上正是他在权力天平上“被均衡”的位置。
  首先从他主管的美国业务看,就能读出一些端倪。
  辛克莱-博蒙集团源于法国,其主品牌以贵族工艺和高定路线著称,这样的品牌文化更适配于欧洲本土市场,哪怕是消费情绪高度溢价的亚洲新兴市场(如中国大陆、日本、韩国)也要表现的比偏好实用消费的北美市场好一些。
  海莉在查阅了互联网几乎所有能找到的资料——包括媒体报道、品牌年报、税务文件,甚至八卦小报。一些不起眼的细节拼接起来之后,她做出了一个推论:
  老辛克莱做出这样的决定,是出于某种补偿和制衡的心态。
  他已经将最具增长性的香水与化妆板块交给了丽莎,这是目前集团毛利最高、波动最小的业务线。而长子加布里埃尔和长女安娜丽莎虽然出身更早,却并未获得这样的重视——这种不平衡本可以炸药,使得家族矛盾提前激化。
  西奥多既不在欧洲,也不与任何核心业务直接相冲。他被“驱逐”到了远离集团核心的纽约,看起来是风光,实际上是被边缘。这样即便他和丽莎联盟,也不足以凌驾于兄长与姐姐之上。
  相比于不温不火的北美奢侈品销售,倒是西奥多手中另外两个很容易被忽视的业务:家族基金和赛马产业更加值得关注一些。
  家族基金(familyoffice家族办公室)是专程服务于富豪家族,为了资产增值和遗产传承而设立的金融机构,通常在家族信托的构架上建立。
  由于其隐私管理极其严苛,海莉很难拿到这一部分资料,只能借着有限的信息连蒙带猜。
  辛克莱家族基金表面上并不庞大,也极少公开提及,但根据和esf有着友好合作的瑞士银行私人银行部传真来的部分解密信息,辛克莱家族在包括伦敦、日内瓦、卢森堡和香港设有信托结构,而西奥多竟然是多个离岸账户的签署人之一!
  这意味着即便他在名义上不具备决策权,但在执行层面拥有非常高的自由度和资金调配权。
  而赛马产业,还要更加复杂一些。
  纯血马是超级富豪的“社交玩具”,仅可以避税、转移资产、投资繁育权,还能进入特定的拍卖会与家族基金会圈层。
  无论是培育赛马还是运作家族基金,对西奥多来说都没有什么区别,他必须像个赌徒一样,为自己赢得筹码,才有可能重新回到欧洲,进入辛克莱-博蒙核心,甚至于进入董事会。
  “你看。”西奥多还不知道海莉已经琢磨了这么多,他试图和她讲一些道理,“我遇到的别的女孩,在你这个岁数,将玩乐视作最重要的事情。夏天去地中海度假,冬天去欧洲滑雪,周末就去酒吧或者party。她们不会像你一样考虑这么多,两个人在一起,开心就好了嘛。”
  海莉把报纸拿开,懒洋洋坐直了些,她那双眼睛在阴沉的黄昏下,仿佛潮湿晨雾中刚融化的冰湖,透着微凉的光泽。
  片刻的休息已经让她恢复了些精神,她懒洋洋靠着敞篷车边缘,用近似于慵懒的眼神看着他,声音在风中有些沙哑:“如果我这样做,那你根本就不会见到我。”
  “怎么?”
  “也说不定。”海莉笑了笑,“可能我会去做模特。”
  “是吗?那我该感谢你没有去滑雪。”西奥多说,语气里藏着一点不自觉的认真。
  海莉没有立刻回应,她把手肘撑在窗沿,指尖轻点着车门。她眯起眼看向远处成片低垂的牧草,天边最后一线阳光穿过薄云,就像是金属打磨过后的冷光穿透暗夜,泛着淡淡的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