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乱世之下,小国之间的信任不过是一盘散沙,不是互相吞并就是为人鱼肉,谢絮无法坐以待毙,在以姻亲和南晋合盟后,她亲自领兵与重虞开战,拿下了大兰国的无主之地,尔后的二十年间,她在各国的夹击之中攻下了宣和、高昌,最后破浪扬帆,将高昌的附属小国滈屿诸岛收入囊中,回程之时于战船甲板上玄袍加身,立国称帝。
  以大兰国出兵高昌为始的三十年间,四海列国战乱不断,毕竟一个国家的兴起总会引起另一个国家的恐慌,于是兵强马壮的大国开始不断地吞并小国,各国的领土合了又分,分了又合,直至重虞被北燕所灭,燕济立国,各国的动乱才渐渐平复了下来,百废待兴的诸国终于再次坐在一起立下盟誓,声称不再互犯边境。
  此后的二百余年里,中梁据西南而立,修生养息,依靠着通达的漕运和肥沃的土壤渐渐强国富民,但许是因为经历了一段暗无天日、易子而食的战乱,谢絮称帝之后的心态也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她将中梁的都城从故乡凤居迁至原宣和境内,藏在了重重的防线之中,甚至在晚年收到战报,称边疆大旱,边城被燕济所犯的情况下,她都没有派兵迎敌,而是派出大臣和谈,将边疆三城划给了燕济,以求平安。
  从早年间的开疆拓土到末年的拱手送城,这位开始书写中梁国史的元宗皇帝在后世之书中毁誉参半,其后的中梁之主受着一代代累传下来的谆谆教诲,俱都奉行守成之道,一个个坐着皇位如坐针毡,生怕祖宗的百年基业毁在自己手上,就此成了千古罪人。
  和亲、和谈、献礼,是每次边关犯乱时最先被提出的计策,直到昭熙三年,承平皇帝谢定夷出生,这一局面才开始被扭转。
  ……
  繁复又神秘的纹样出现在谢定夷的脸上,火红的颜色宛若凤凰华美的尾羽,长久地在她眼下停留,随着最后一笔落下,持笔的礼官也屈膝跪拜,将手中的火把交给她。
  不远处的祭坛上有一个高高的篝火堆,其搭建的木头取自各州,共计九种,不同的树种对应着不同的含义,例如柞木祈丰饶,杜松驱邪灵,但其实在边塞,燎祭只需要随手捡一些枯树枝点燃,参与燎祭的众人环火而歌,围火而舞,以此指引逝者的魂魄归家,与生者团圆。
  这是凤居草原上绵延了千百年的旧俗,燎祭,草原古语“纳尔泰拉”,意为火焰的归途。
  “轰——”随着火把丢下,明亮的火光冲天而起,一股热浪迎面而来,谢定夷没有躲避,沉默地绕着篝火走了三圈。
  接下去就是参与燎祭的臣子上前投枝,一节节小指粗的枯树枝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带着生者的祈愿被丢至熊熊的火光之中,盼望着能带给已逝的幽魂。
  群臣绕火而行的时候,谢定夷则带着方青崖等人登上了远处的高台,从这里向东望就是凤居草原的方向,繁华的梁安城尽收眼底,隐隐可见其中点缀的火光。
  自中梁立国以来,燎祭作为皇室最重要的祭礼被传至了民间,许多别族官员为表衷心主动带着家眷参与此祭,渐渐的便扩
  而大之,成了中梁除了除夕以外最为重要的节日,不过在城中焚火毕竟容易走水,百姓们也只是捡一些枯枝围在石堆里焚烧,以表象征。
  今日祭礼过后,崤山上的篝火还会再燃七天,供百姓前来投枝,以表祈愿或哀思。
  “陛下今年还是不投枝吗?”方青崖见谢定夷望着梁安城发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道:“臣这里还有备好的桂枝,陛下若是想,不如……”
  “不用了,”谢定夷打断她的话,双手握紧了身前木栏,声音轻的像是要被风吹散,道:“阿俭定然不愿意我去打扰他们。”
  山风拂过,卷起袖上玉绦,不轻不重地打在了她的腕骨之上,谢定夷闭了闭眼,按在栏上的指尖微微发白。
  数十年前的那场燎祭,她趁着母皇和父后离宫之时持笔闯入昭明宫,大手一挥将自己在玉碟上的名字由“仪”改为“夷”,在礼官的大惊失色下迎风放言,说要让整个天下对自己俯首称臣,让中梁再也不用送人和亲,割让土地,如今她视四海如案上舆图,日月不过掌中灯烛,可山河之下,不仅掩埋了她在征伐中烈烈燃烧的少年意气,也夺去了许多曾经承诺过要陪她并肩看江山的亲朋故友。
  停云再停,岂驻驹魂……长揖山河,此意谁温。
  第6章
  日暮之前,仪仗顺利进入了承天门,疲惫了一日的群臣终于得以告归,在外宫道作别后便陆续坐上了自家来接人的马车。
  戌时末,宿幕赟也回到了福潭巷的家中,萧辙一如既往地站在家门口等她,见她掀开车帘,立刻便迈步走上前来,站在车边对她伸出双手。
  “累了吧,吃晚饭了吗?”
  宿幕赟道:“没,只吃了你给我备的干粮。”
  “我猜也是,堂中已经备了膳,就等你回来,”萧辙同她并肩迈入家门,顿了顿又道:“不过今日府君也在。”
  沈淙也在?
  宿幕赟有些诧异,问:“他也刚回来吗?”
  萧辙道:“说是下午去查账了,弄得晚了些,回来的时候见我在堂中等你便问了两句,我邀他同我们一起吃,他也同意了。”
  这事倒稀奇了,自她和沈淙成亲以来,二人从来都是别院而居,有时候三四天都可能见不到一面,只有需要他们妻夫共同出席的场合沈淙才会主动来找她,莫说今日是燎祭了,便是除夕,二人离了各自家中后也是在院门口就分道扬镳,在没有外人在场的情况下,单独吃饭的次数可以说是屈指可数。
  “应该……没什么大事吧,我瞧府君的样子还挺平常的,”见宿幕赟神色难辨,萧辙也担心了起来,道:“今日毕竟是燎祭,或许府君也想家了。”
  “是吗?”宿幕赟有些摸不着头脑,脚步匆匆地踏入厅中,果然看见沈淙仪态端方地坐在桌前,见她走来,也只是抬头看了一眼,道:“回来了。”
  站在他身后的赵麟立刻吩咐下去开饭,不一会儿,一道道尚还冒着热气的菜就被端了上来,宿幕赟犹豫着坐在他对面,小心翼翼地问道:“今日是有什么事?”
  沈淙淡声道:“无事。”
  “哦……那……”她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萧辙,拿起筷子夹了筷离她最近的时蔬,没话找话地问道:“今日燎祭,怎么想起去查账了?”
  沈淙道:“城东那个玉石铺子的帐有点问题,闹到我这了,我便去看了一眼,”言罢,他又看向萧辙,道:“坐下来一起吃吧。”
  萧辙赶忙低头,道:“不用了府君,我还不饿。”
  见他一脸畏他甚深的样子,沈淙也没勉强,自顾自地吃自己的,过了好一会儿才状似无意道:“今日祭礼如何?”
  宿幕赟没听出他语气中的那点不自然,流畅地接话道:“挺好的啊,我可没闯祸,也没乱说话。”
  听到这话,沈淙无奈地看了她一眼,道:“其它的呢?”
  “其它就更没什么了,”宿幕赟真是有点饿了,大口大口地咬着炊饼,含糊道:“就是有点太累了,陛下走在最前头,我们都没跟上去,好在方相也不过是一介文官,否则准有一堆人要拖后腿。”
  沈淙道:“你们一口气爬到山顶了?”
  宿幕赟摇头,道:“没,在半山腰停了停,我站在后面,连陛下的脸都看不见,听陈大人说是陛下心疼左相,见他体力不支才叫停了队伍。”
  说到这,宿幕赟还没心没肺地笑了声,道:“听闻陛下还是帝姬时左相和方长使兄妹就陪在她身边了,这么看来该是青梅竹马,怪不得陛下要心疼。”
  沈淙脸上没什么表情,等她笑完才继续问:“然后呢?”
  “然后就上山了啊,燃木投枝,以前在家烧的都是好刻字的木片,这还是第一次真找了条桂花枝刻,我刀工不行,还是兵部的李庸大人给我刻完后面几个字的。”
  沈淙难得这么耐心地听完她越扯越不着边际的话,尔后又问道:“陛下也投枝了吗?”
  “陛下?我不晓得,我不是说了我站在后面吗,等我上去的时候陛下已经带着方长使登上望乡台了,我没敢多看,等所有人投完我们就下山了。”
  答完这句,对面的沈淙就不再言语,反而放下筷子拭了拭唇角,她有些愣,问:“你不吃了?”
  “嗯,”沈淙站起身,说:“吃饱了。”
  宿幕赟看着他干干净净的瓷盘瞪大了眼睛,对着他离去的背影道:“你才吃了一口菜,你要成仙啊。”
  见对方头也不回,她也自讨没趣,拉着一旁的萧辙坐下,说:“别管他,我们吃我们的。”
  ……
  谢定夷不来找他,他是没办法去找谢定夷的,坐在房间里等了许久,沈淙便知今夜宁柏是不会来了,放下手中根本看不下去的书,抬步走到妆台前。
  坐了一会儿,他伸手解了头发,改拿平时最常用的那支木簪松松挽起,铜镜照出自己的面容,一如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