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见他小心翼翼地坐好,她又继续躺回去,惬意地支起一条腿轻轻晃荡,过了一会儿,不远处的湖面上忽然出现了点点萤光,一开始只如残灯般明明灭灭,但随着更多的萤火自草丛间浮游而起,那流光就变得纷纭散漫起来,宛若仙人织锦,金梭暗度,要与斜挂柳梢的疏星一同争辉,浮荡之间,微风拂过,萤影翩跹,或聚或散,既似碎琼乱洒,又如星雨徘徊,当下四野岑寂,惟闻草虫微吟。
  直到水中明月荡开涟漪,沈淙才恍然回过神来,听见谢定夷在旁边说了一句:“现在一定很适合钓鱼。”
  短短一句话,将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怔然全然击碎,沈淙沉默两息,又听见她问:“好看吗?”
  沈淙点头道:“微光点点使得暗暝生暖,荒径成趣,说是人间盛景也不为过。”
  谢定夷赞同般的笑了笑,说:“不过和凤居草原比起来还是差远了,那里的天比这边低很多,天气好的时候一伸手就能像是摸到星星似的,就是有时候可能会有狼群,不像这里,最多担心一些蛇鼠虫蚁。”
  沈淙愣了一下,所关注的重点不由自主地落到了她随口说出的后半句话上,问:“……这有蛇?”
  谢定夷听出他语气里的迟疑,侧头看他,问:“你怕蛇?”
  她这么说便是有了,况且四周还黑漆漆的,都是草丛,刚刚还觉得漂亮的景色一下子就变得幽深起来,沈淙僵在原地,下意识地把脚往回收了收。
  谢定夷看清他的举动,更想笑了,朝他敞开一只手臂,道:“我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过来。”
  “不是怕……”沈淙低声否认,依旧坐在原地没动——他只是很不喜欢这么没找没落的环境,周围一片黑,说不准就有什么东西藏匿其中,等着给你致命一击。
  谁料话音刚落下,不远处的草丛就传来一阵窸窸簌簌的响动,他心中顿时一紧,也顾不得什么君臣之道了,赶忙抓住谢定夷朝他伸来的手,警惕地望向那边。
  如此僵持了几息,那草丛还时不时传来声音,沈淙愈发紧张,在脑海中快速想着该怎么劝谢定夷回去,可刚一回头,就发现她的另一只手中捏着几块指头大的小石子,正不紧不慢地往草丛里掷去。
  他这才意识到她只是在逗他玩,向来平和的脸上也不免出现了恼怒的神情,放开手打算站起来,却被她眼疾手快地抓住了手腕。
  “成成成,别乱跑,”她嗓音里是藏不住的笑意,道:“荒坡野地的,别一脚踩空了。”
  他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心里生出的那些柔情、煎熬、期待全都被她囫囵打碎,只能坐在原地抿唇不语。
  “气性好大啊,都敢给朕脸色看了。”她抓在他腕上的手指用了点力,似乎是想将他往自己这边扯,却被他按住手臂,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陛下自重。”
  “行——我自重,”她语气没变,依旧带着笑,看起来并不像是生气了,但还是松手重新躺回了草地上,正当沈淙心里生出一丝后悔的时候,又见她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两块石头敲了敲,兴致起来,说:“来,我唱凤居的歌给你听,听完就别生气了。”
  石头敲在一起,发出普通又沉闷的声音,紧接着谢定夷便开口道:“霭霭停云,徘徊南陂,翩翩飞鸟,戢羽寒枝。之子于征,青骊欲驰,我执其辔,薄言止之,风驰何急,云散无依,瞻望弗及,中心怛兮……”
  ……
  “畴昔宴笑,列坐芳荪,各秉贞志,皎若瑶琨。忽如飙尘,各赴修门,北海南溟,鹏鴳殊论。停云再停,岂驻驹魂,长揖山河,此意谁温……停云再停,岂驻驹魂,长揖山河,此意谁温……”
  刚刚还沉寂下来的心又在她低哑的歌声中飘荡起来,他蜷起手指,想克制住自己在寂夜中愈发明显的心跳,可拼尽全力仍是无用。
  不能……不应该是这样的。
  高高低低的歌声随着渐稀的萤火渐渐散去,谢定夷不知何时坐了起来,唱完最后一句话后,抬手支着下颌不错眼地望着他。
  对视了几息,谢定夷牵起一抹笑,倾身朝他靠过来,沈淙没躲,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直到她吻上自己的嘴唇。
  明月直入,无心可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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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定夷像往常一样没坚持到最后,殿中的歌舞还在唱,她就一个人默不作声地跑了,留方青崖和武凤弦给她撑场面,不过这些在京已久的大臣早已习惯今上随意来去的秉性,恭送其离去后又自顾自地喝自己的。
  谢定夷走了,宴散也是迟早的事情,随着左相方赪玉和几个尚书的离席,宿幕赟也摇摇晃晃地站起了身,两个宫人适时走上前来扶住她,在沈淙的示意下迈出了殿门。
  乾元殿到能驶马车的外宫道还有一段距离,内廷为官员们备了轿,安置好宿幕赟后,沈淙坐上了跟在她身后的一台轿子,晃晃悠悠地朝宫外去。
  亥时差一刻,马车停在了澈园门口,他率先掀开车帘走下车,果然看见了在阶上等待已久的身影。
  见到家中马车归来,萧辙明显松了口气,先是走上前去给沈淙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尔后又忍不住探身往车内看,道:“阿赟怎么不下来?”
  “醉了。”沈淙没有搭手的意思,丢下两个字就迈步往府里走,萧辙不敢造次,站在原地生等着他不见了踪影才敢回身去掀车帘,将醉靠在车壁上的宿幕赟小心翼翼地扶了下来。
  回到西院,浴房中已经备好了热水,沈淙沐浴时不惯叫人服侍,侍从为他准备好一应物什后便拉好遮帘退了出去,听到房门关上,坐在妆台前解头发的沈淙加快了动作,起身走到衣竿旁解开了外衫。
  然而正当他要将外衫挂上去的时候,却在其下的矮柜中看见了一件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衣物,他心下一跳,蹲下身仔细查看,发现正是那日被自己留在近章宫的大氅。
  谁放在这的?宁柏吗?还是谢定夷自己?
  他站起身左右看了看,一边穿起外衫一边拉开了内室的
  遮帘。
  浴房不算大,能藏人的地方几乎没有,但东墙同主屋连着,中间开了扇小门。
  那两扇衣柜谢定夷定然是不屑藏的,如果她此番真的在这,那便只能在主屋了。
  不对,还有一处也有可能。
  思来想去,沈淙还是选择了退回内室,只不过这一次他脱衣的动作明显快了许多,待身上还剩一件薄衫时,他拿起了桌上的木簪准备给自己束发,低头抬手,长而柔顺的乌发在掌间缠绕,挽出细白的脖颈。
  正在这时,梁上突然传来了细微的窸簌声,沈淙眼神一凝,没有立时给出反应,等到一阵微风拂过,似有一个身影悄然落地,他这才维持着持簪的动作回头去看,果然是一袭黑衣的谢定夷。
  “陛下万安,”他没有故意装出惊讶的样子,插好头发后平静地屈膝行礼,谢定夷也习惯了他的泰然自若,伸手扶了他一把后靠在浴桶边上,笑着问道:“送你的衣服不喜欢?”
  沈淙道:“御赐之物,臣不敢不喜。”
  谢定夷道:“那怎么留在近章宫了?那日天这么冷,总不能是忘了吧?”
  “只是听闻武贵君突发旧疾,想略尽绵薄之力,”沈淙道:“况且陛下在轿中置了暖炉,臣也未受寒夜侵扰。”
  这话倒是挑不出错,但谢定夷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思索了两息无果后便径直道:“送你的就是你的了,况且贵君那也不缺东西。”
  沈淙垂了垂眼睫,道:“是臣多虑了。”
  见状,谢定夷便直起身子,道:“那你沐浴吧,我先走了。”
  她难道只是来送个衣服么?
  沈淙心下不解,但面上还是很快做出了反应,屈膝行礼道:“恭送陛下。”
  他答话的速度比往日快了许多,谢定夷掀帘的手一下子顿住,挑眉回望他,道:“这么希望我走?”
  沈淙道:“明日燎祭,陛下还是早日归宫为好。”
  谢定夷道:“正是因为明日燎祭,今日才不想归宫。”
  燎祭意在团圆,可她也没什么人好团圆的了。
  沈淙也想到了这点,顿了两息,问道:“那陛下想做什么?”
  谢定夷道:“本来是想去纵马的,回宫换衣服的时候见那件大氅还留在那里,就顺便给你带来了。”
  沈淙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道:“陛下夜宴饮了不少酒,还是不要独自一人深夜纵马为好。”
  “你如何得知?”谢定夷笑了声,彻底放下掀帘的手,转过身来慢条斯理地问道:“坐在你妻君身边,却一直都在看着我吗?”
  沈淙没有反驳,甚至都没像以往那样找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搪塞她,只是跪在原地微微直起了身子,几息沉默过后,他抬起眼睫,远远地望了她一眼。
  他挽了头发,精致疏冷的容貌莫名温柔了许多,乌黑的瞳仁中像是盛了一川将化未化的春冰,谢定夷被这一眼看得心跳静止了一瞬,等再次跳动起来时,对方已经收回了那欲说还休的目光,面色平淡地跪在原地,好似刚刚那惊鸿一瞥只是她因醉酒而生出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