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那天是我的错,我还要告诉你一个事,没做好那个……措施,所以有了意外。”
  成禾真面色凝重,手从裤兜里缓缓掏了个巴掌大的小红熊,让她亮相:“当当,就是成小远!”
  俗话说得好,一个惨剧就要用另一个更惨的事来压。这就是虚惊一场的魅力。
  但两三秒内,成禾真迅速发现没用。
  周颂南漆黑眼眸盯着她,脸色好像更差了。
  她便收起了小熊,还有嬉皮笑脸的笑意,低着头看脚尖,不怕死地嘟囔。
  “我就是想说,没有什么太严重的后果嘛,又没让你吓死,也没让你负责。况且,都那么久,我早忘了那是什么感觉——”
  “是吗。”
  周颂南不怒反笑,春风扬起他柔软的黑发,他声音放轻,柔和得有一丝渗人:“全忘了吗?”
  墨蓝夜色里,路灯将他们的身影拉得纤长,钉在地面,交缠在一起。
  成禾真很少见这样他这样,那种肆意的压迫感让她怔了片刻,正想往后退,手腕却被箍得动弹不得。
  “回答我。”
  周颂南微微俯身,望进她眼里,仿佛悬崖上暗涌的风,吹得人心笙摇动。
  似诱哄,又似威胁。
  30
  【三十】
  2009,年底欧洲一场暴雪,将周颂南困在希斯罗机场,那时收到了齐叔的信息。
  说你姥爷心心念念要找的人已有眉目,我们还没说,他应该猜到了,但想法没变,就算老人不在了,也想做点什么,可能想把孩子接过来看看。
  物质补偿怎么都不为过。
  可目前这个方案,涉及到的麻烦事会很多。周颂南其实不太赞同,但没有表现得太过明显,周锦生到了这个岁数,耳根也硬,便只说,等有地址了我去看看。
  个把月后,他去了趟彭城,也不远,满打满算不到七个小时。周颂南让司机在远一点的地方等。
  远远地,见到成禾真第一眼,周颂南想,她不合适。
  周锦生绝对会失望。
  他在资料上看过她照片,印象有点模糊。大概六年级照的,雌雄莫辨的一张脸。下巴微微昂起,视线没找准镜头,眼睛有些失焦。
  真人由远及近走来,立马从证件照活过来。人是吊儿郎当的,外套斜系在腰上,还给自己挂一串银色当啷响的链子;走路是没个正形的,沿着电线杆走路,看见野狗吓奶牛猫,喝一声,脚尖勾起石子踢过去,正中倒霉狗,嘴里还唬道,再烦给你绝育了!
  非常符合她学校老师给她的寄语:成绩不错,你很机灵,但是要遵守校规,跟同学们搞好关系,淑女要有淑女的样子,下学期要改进,好吗?
  招猫逗狗,机灵难驯,而且很敏锐,几乎是第一时间发现了他,隔了好几十米,她对陌生人的警惕心一下浮出来,人也找个掩体猫起来,偷偷观察。
  这头,齐叔正好在电话里追问他,为什么持反对意见?
  ——因为不可控。
  但周颂南最后什么也没说。
  总是要自己经历一下的,没什么坏处。周锦生很喜欢说这句话,他深以为然。
  他后来才知道,有的事,除了眼睁睁看向它滑向避无可避的结局外,没有其它办法。
  行当如此,周锦生的病、许知彬和周家如此,他的导师亦如此。
  人生前二十年,他看重的,在乎的,构成他的主梁被抽走,无声轰然倾塌。
  回过头来,胸腔像空了一块,唯有穿堂风席卷而过。
  旧世纪里,还有什么留下?
  那道十三岁的身影至今天,还保留了几分装傻充愣下来。
  成禾真,像废墟中难得矗立的遗迹。依然轻盈、机敏,善于逃避。
  除了她最爱的东西,她对什么上过心?
  没有。她之前谈过的三个月初恋,现在合照在微博2016年7月里还能找到,朋友圈也没删,她不会删除过往的痕迹,依然嬉皮笑脸地对待一切。
  凝视着26岁的她,和她的错愕,周颂南神色晦暗不明。
  成禾真则想,他生气了,又或者,在怪她。
  如果这场戏码有观众驻足,可能会觉得他们在调情,但根本不是。
  她太了解他的性格了,从前一贯锋利、稳定又散漫,绝无在大街上调情的爱好。如果有人在公共场合互啃,他会打心底觉得像看猴。
  作为一个把自己隐私保护得很好的人,周颂南竟然会在马路牙子上发泄情绪。
  困惑错愕过后,紧接着而来的就是同样的怒火。
  怪她什么?怪她隐瞒啊?
  这种事有什么重要的?且不说她想起来都够晚的了,他当时还把她拉黑了嘞!
  “是又怎么样?你跟我发什么脾气?!”
  成禾真沉着脸,一把甩开他的手:“你不是自己也没提过吗?你敢说你不觉得那是个失误?”
  “失误?”
  周颂南黑眸眯起,寒意很重:“我失误喝多了,你失误忘完了,误到一起了,对吧。”
  “那事情就是这么巧,你要觉得委屈就上报联合国。”
  成禾真退了两步:“而且你遇到我就偷笑吧,我才想起来,你拉黑我就是为这事吧?我都没说什么,换个人早他大爷的去你要热聊的千金家门口给拉横幅了——我当时没跟你要体检报告吧?我没冒风险啊?!”
  “你说什么?”
  周颂南轻声道。
  成禾真一字一顿:“我说不耽误你找下家,东山再起,有错吗?”
  “东山再起,”
  周颂南复述了一遍,忽地勾唇淡嘲:“成禾真,你这么了解我。”
  成禾真猛地回头,眼底像燃着火焰。
  “你不想?你敢说你不想?你手下的设计师去年跟甲方打起来,闹大了,你也只能开除他,新闻上写的好听吗?被恺英踩到脸上也要不来尾款的日子好过吗?熬夜进急诊舒服吗?”
  世界从来不是勇敢者的游戏,努力必不可少,但关系不大。
  选择,说到最后还是选择。脸面,尊严,责任,金钱,人无法留住全部。除了顶层的一小撮幸运儿,剩下的人,成长路径大同小异。前二十年都是固定的教育升级游戏,每一年都有新变化,成绩、排名,新手村奖励,世界尚蒙着一层美好滤镜。等出了社会,从为自己赚第一分钱开始,想方设法为自己,为家庭担住责任开始,才算脱离精神巨婴。
  从此,大家都在相似的生存旋涡里打转。
  急流的漩涡,足以冲得人头晕脑胀,掉一层皮。赚钱生存姿态总是不够美好,但也比龟缩好。
  在这之后,能保留下来的自我,才真正作数。
  这么多年,她一直很难说,她把周颂南放到什么位置上。兄长,恩人,亦师亦友。这些温和的词,好像都不太对。
  “不舒服。肯定没有当鸵鸟来得舒服。不知道怎么解决,先躲起来,我不知道这样舒服吗?”
  周颂南轻笑道,字字句句轻巧扎在成禾真心头上。
  被戳中的怒火中烧,令她口不择言。
  “谁不想轻松一点?我可没那个入赘的机会,谁能让你的周家死灰复燃发扬光大,你找谁去啊,在这里冲我撒气干嘛,我好欺负是吧?!”
  话音一落,两人之间只有打漩的晚风,一片死寂。
  周颂南什么话都没有说,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大步离开。
  她胸口没有出气的感觉,反倒更堵。
  他们俩之间情分彻底完了。
  成禾真烦躁地原地转了一圈,坐到绿化带旁边闷声打车。
  她不想回家,也不想去打扰沈艳秋,住在沈那里,根本不可能忍得住不说话。
  在好友列表里滑了半天,心烦意乱下,成禾真返回银行看了一遍余额,又看了眼基金情况,在任性前冷t静算了下账,决定去静安寺附近找个酒店休息。
  她拦了辆车,十几分钟就到了目的地。
  这家酒店公区绿意盎然,竹叶繁茂,穿过后即是波光粼粼的地砖,黑金配色金属质感,空气中弥漫着很淡的檀木香气。
  成禾真太难过了,脑子一昏,刷了间豪华房。
  她包里还装了两瓶路上买的小罐啤酒,该省省该花花,要在这儿订酒,她会真的肉痛,也不能太放肆。
  进到房间,洗了个澡,站在外面,看着鎏金一样的夜景,越看越心堵。
  他凭什么那么说她?觉得她不工作就跟鸵鸟差不多呗,也不看看现在什么光景,她什么处境,就知道往她伤口上戳,他敢跟人家千金说你怎么不去工作嘛?!不就是瞧不起她么,亏她以前还把他当成对手——
  想到这儿,成禾真愕然,随即陷入沉默。
  他大学时,有时会把作业和项目带回家做。她模糊地意识到,人在做自己擅长、又爱着的事情时,会散发出难以言喻的魅力。像掉入异度空间,一切人和事都被屏蔽。
  令人羡慕,甚至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