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那么直至今日,彦之与老师进行了这样多的交谈,改革北凉税收在前,他大刀阔斧办了高屏和常家在后,老师依旧如此沉得住气,李沉壁便知道了,老师是在等唐府等他。
  老师在等他相见。
  秦望与李沉壁对视一眼。
  多年好友默契,早已不需互相言明。
  唐府书房,张之贺早已等待李沉壁多时。
  在秦望敲门之际,这位年迈的老者便屏退了所有的下人,就连唐拱他都打发去招待罗愈了。
  “进来吧。”
  吱呀一声,秦望推开了书房。
  李沉壁紧随其后。
  夏日黄昏时分,屋内尚且不算昏暗。
  张之贺没有点灯,只是垂手站在窗边。
  窗子没有关,院子里头的小南强顺着晚风飘进来了淡雅的香味。
  听到身后的动静,张之贺没有回头。
  秦望老老实实地喊了一声‘张老’。
  缩了缩肩膀,面对眼前场景有些手足无措。
  “彦之,你先出去。”
  张之贺嗓音低沉,他这阵子对仝城发生的事情格外关注,夜里时常睡不好,与唐拱秉烛夜谈的时候总能想起年轻时候的许多事情。
  他们在阊都,意气风发少年时,庆历帝才登基,翰林院皆是大周的年轻学子,六科给事中上可弹劾天子,下可监察百官,内阁上下一心,皆想趁着新帝登基的大好时机进行赋税改革。
  滚滚洪流,浪涛英雄,最后皆为东逝水。
  张之贺与唐拱对着一盏残茶,眼底皆是悲愤。
  任凭谁经历过那样意气风发的少年时,都会对如今的大周失望,悲痛。
  他们是眼睁睁看着大周的希望破灭、到最后彻底被世家把控朝堂的一批人。
  张之贺在绝望之际教出了一个李沉壁。
  所有人都以为这会是一柄利刃,一柄能够给世家以沉痛一击的利刃。
  但他们都错了。
  在李沉壁走上断头台的那日,江南学子因为替李沉壁请愿,纷纷被关进牢狱。
  浙江省的布政使是张之贺的学生,他被夹在世家与恩师中间,为难之下他跪在张之贺跟前,哭着说全当他是个狼心狗肺之人,从今往后老师只当没有他这个学生。
  冰天雪地之下,那布政使跪了整整一夜,求张之贺出面安抚好江南学子。
  倘若因为一个李沉壁,而使江南书生暴动,届时内阁只会更加不快,只怕整个江南省都要遭到牵连。
  张之贺听懂了他的意思。
  没有人会和他的殊平一样,敢以一己之力抵挡世家的齿轮。
  大周朝堂昏聩数十年,也就出来了一个敢为天下死的李沉壁。
  那日张之贺顶着风雪,去了江南省的灵隐书院,那是大周书院的发源地。
  他站在灵隐书院之上,声若洪钟地告诫书生,切勿闹事。
  至此,本该成为天下书生起源之地的江南省,就此陷入了沉寂。
  张之贺从那以后也再也没有在人前出现过。
  自李沉壁身死,翰林院、御史台、给事中,这些本该年轻学子的发声之地,被内阁彻底的堵住了嘴。
  殊平断头台上的那句‘今我死,满朝之士皆妇人也’,一语成谶。
  想到此,张之贺就只剩下了意难平。
  他那双早已浑浊的眼泛着泪意。
  望向挺着笔直的脊背站在远处的李沉壁。
  抛开傅岚的这幅皮囊。
  他好似又看到了年幼的殊平,稳重而又从容地从长廊上走来,然后走到他们在阊都宅院中的书房前。
  毕恭毕敬地行礼,喊他‘老师’。
  “学生拜见老师。”
  李沉壁学着从前的样子,正衣冠,弯腰,手放在胸前,一身长躬。
  声若盘石,字若珠玑。
  字字没有从前。
  但却字字牵连起了过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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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礼义之始, 在于正容体,齐颜色,顺辞令*。”
  张之贺望着李沉壁, 轻声开口。
  李沉壁行完礼,双膝着地, 跪在了张之贺身前, “老师所言,学生此生不敢忘怀。”
  “你啊……”
  张之贺一声长叹。
  他的眼中有惋惜,有怅惘,有对往昔的回忆。
  李沉壁跪在地上, 脊背挺得笔直, 他的身形纤瘦, 这些日子的奔波更是让他的肩膀格外纤薄,颤抖的时候格外分明。
  屋内响起了细微的啜泣声。
  “老师……”
  李沉壁哽咽着又喊了一声。
  张之贺别过头去。
  年迈沧桑的脸上泛着褶皱, 他那双精明锐利了一辈子的眼睛转红了。
  一双早已干枯的手伸到了李沉壁跟前。
  抚上了他的头顶。
  灼热、厚重的触感传来,想来沉着镇定的李沉壁绷不住了。
  他垂着头,终于伏在了张之贺的膝上, 放声痛哭。
  “好孩子,好孩子,好孩子!”张之贺一下又一下缓慢而又镇定地摸着李沉壁的头, 他的嗓音带着颤动, 这辈子他也算经历过风浪,曾担任内阁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曾被贬出阊都, 一朝沦落为乡野村夫。
  可从来没有哪一刻, 他会像今日这般, 心中有万千言语,却无从说起。
  张之贺只怕多说一句话,跪在他跟前的这个少年人就会化作云雾。
  好似从未出现过。
  张之贺这辈子无儿无女,仿佛是老天对他孤身一人对抗世家的惩罚,他的夫人在生下第一个孩儿的时候难产而亡,紧接着同年,他的孩儿感染风寒,就此离世。
  从那以后,张之贺便是孤家寡人立于阊都朝堂之上。
  直到他在江南的乡野田间捡到了李沉壁。
  “为师捡到你那年,你分明已经七岁了,却瘦的像猴,趴在泥地里。”
  李沉壁仰头,哭着说:“那时候我扑过来抢师父手中的饼,师父还以为是野狗抢食,若非师父良善多看了我一眼,只怕我在就死在了江南的那场水患之中。”
  他的嗓音悲痛,泛红的眼尾沾着泪。
  眼中满是对张之贺的尊敬与怀念。
  “师父不敢给我取名,说我或许与父母走失,假以时日说不定会寻到自己的父母。”
  “可师父陪我在江南两省待了整整一年,浙江江苏走过,依旧遍寻不到家人。”
  张之贺颤颤巍巍地摸着李沉壁的发,“那时候当真是胡涂了,由着你在百家姓中随便选了个姓,再不济……也该与我姓张才对……”
  “我与师父无亲无缘,乡间野狗,怎配进张家祠堂。”
  李沉壁眼角落泪,“沉壁只愿能够奉养师父百年。”
  “徒儿不孝,让师父惦念至今。”
  “你是不孝,天底下没有比你更不孝的人了!”
  张之贺伸手,想要用力朝李沉壁拍过去。
  李沉壁下意识闭上了眼,准备承受着张之贺的这一巴掌。
  从前他也受过张之贺一掌。
  工部调任他去江南修缮堤坝,明知严嵇来者不善,他依旧义无反顾地选择前去。
  张之贺不同意,他就是如今日这般,跪在张之贺跟前,闭着眼睛受了张之贺的一掌。
  那时张之贺已经致仕了,致仕前他便在朝受尽冷眼,严瑞堂上台后对张之贺一流赶尽杀绝,若非他及时致仕,阊都的文官只怕都不得善终。
  朝局争斗,唯一的结局便是你死我活。
  张之贺用自己的仕途换来了这些清流学子的前路。
  可他没有想到,自己唯一的学生竟然会这样决绝地接过与世家对抗的旗帜。
  李沉壁同意工部的调派,远赴江南,修建数十座百年堤坝。
  他知道,这或许是一条有去无回的路。
  但他必须要去。
  张之贺到现在都记得,他唯一的学生,他视若亲子的学生,跪在自己的跟前,一字一句地说道:“学生是在江南水患下活下来的难民,江南有千千万像学生这般无家可归之人,学生有幸,得先生养育教诲,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学生自认读了几本圣贤书,既知其不肯奈何,又岂能安之若命!茍利国家以生死,岂因祸福避趋之*,老师,沉壁不愿空读圣贤书,江南是沉壁的故土,今沉壁若能多修江南一座堤坝,来日水患便能少一个县被淹,这天下便能少一个像沉壁这样流离失所的幼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此乃沉壁之愿,也是大周文官之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