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我想要你生气,又怕你生气。”他如实说。
  “你别说了,你敢说我也不好意思听。”狄春秋撇撇嘴,陆信也不说话了,他们两个人的脚步声越来越响,还有鸟叫声,风吹树叶的声音,炒菜的锅铲声,隔了几堵墙的说话声。
  “前面就是我家了。”陆信指着几十米外,一栋被花岗岩围墙围住的四层楼房。
  狄春秋睁大眼睛看过去,陆信家的院子里有路灯,照亮这栋维护得十分好的红砖楼房。虽然是砖房,但不是本地老式民居的样子,设计里有些欧式风味,窗沿、围栏和立柱上许多精细浮雕。窗也很大,两米宽的对开木窗。好几扇窗后都亮着灯。
  狄春秋一怵:“你没告诉我你家里人这么多啊?”
  “我们大家闺秀就是这样的。”陆信憋着笑说,他家院门没关,一推就开。
  都到这里了,狄春秋没地方跑,硬着头皮跟进去,院子里的凉棚下坐着的几个正在喝茶的中年男女都站起来,笑容满面地跟陆信和狄春秋打招呼,拍着狄春秋的肩用口音很重的普通话跟他说话,夸他和跟他介绍木棉岛上的普渡,忽然又带他在老房子里参观,你一言我一句,七大姑八大姨,三表姐五表弟,密密麻麻的话语让狄春秋脑子更晕了,几乎要被这些话托着飘起来,唯一清晰的感觉就是脚下水磨红砖地板的清凉,台风是走了,百年历史的地砖里还积蓄了一些凉意。
  吃饭时,狄春秋才看清大厅里有张供桌,旁边摆了成箱的祭品,神龛上挂着两张发黄的画像,一男一女,都是文质彬彬的书生样子,大概是陆信的太爷爷、太奶奶,狄春秋努力在画像上找陆信的影子。
  陆信家族里人多,饭厅摆了三张圆桌才坐下所有人。他跟陆信坐在主桌,桌上其他人明显跟他们差辈了,陆信小声跟他耳语道:“托你人客的福,我才有资格做长辈这桌。”
  狄春秋刚想回答,又有人来跟他敬酒,他推不掉,啤酒、洋酒、红酒轮着喝,喝到后面直接神志不清,睁眼时是半夜,躺在一张铺了凉席的床上,陆信躺在他旁边,拿手机在看小说,光调得很暗。
  狄春秋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头,叫道:“陆信。”
  陆信转头,面带愧色地说:“我家里人比较热情……”
  “水,我要喝水。”狄春秋咳嗽几声,又问陆信:“我没说什么不该说的吧?”
  陆信摸摸狄春秋的脑袋,笑着说:“没有,你一直点头,点着点着直接趴在桌上睡着了。”
  狄春秋松了口气,走到窗边想吹夜风清醒一下。他想抽烟,不过房间里的老家具有股很好闻的木头香气,他仔细闻,就忘记点烟。
  陆信跑下楼,很快给他端来一碗看起来很浓稠的汤,狄春秋看了,皱着眉头说:“我要喝水,这什么?我喝不下。”
  陆信把汤往他面前一推:“四神汤,能解酒,你刚刚吐了,喝点这个好。”
  狄春秋摇头:“我就想喝水,我喝不下这个。”
  陆信眉眼一耷拉,失落地说:“我煮了好久,缠着我阿妈教我的……”
  “好了好了,我喝就是了。”狄春秋端起碗,看着黏糊糊的汤水,深吸一口气喝了一大口,又在陆信鼓励的眼神里喝完了剩下半碗。
  陆信兴奋地拿起脏碗要去洗,走到门口又回头,跟狄春秋说:“我去给你买四果汤!”
  “都一点多了,哪里能买到?”
  陆信摆摆手,又跑下楼了,隔了一会儿,他骑着车的背影出现在路上,被狄春秋看到。狄春秋看着陆信,又看看天上的月亮。不知道是不是刚刚喝下去的四神汤真的有什么神奇功效,他的脑子清楚不少,难得的觉得自己可以做很多事情。他叹了一口气,他又要有一个忘不掉的午夜了。
  半小时后,陆信真的提着两碗四果汤回来了,他开盖子时里面的糖水溢出来,沾了他一手。
  他把一次性调羹递给狄春秋时,狄春秋突然说:“那个纪录片,我拍的,莲花公园,一起看吧。”
  陆信舀芋圆的动作停下,不可思议地看着狄春秋。狄春秋点点头,说:“我自己没存,好久没看到了。”
  /:.
  陆信放下调羹,慢吞吞地拿出手机,点开视频,放在他们面前的桌上。是张梳妆台,镜子用花布盖了起来。
  狄春秋目不转睛地盯着小小的手机屏幕,晃动的镜头,迷离的夏夜,导演狄春秋,监制何恽。
  陆信擦掉他掉在手背上的眼泪,把狄春秋碗里他不喜欢的阿达子舀出来,接着按住了他的手。
  狄春秋说话了,嗓子有些哑,还带着鼻音:“其实我可以推开何恽的,他没有强迫我。”
  “都过去了。”陆信吻他湿漉漉的脸颊。
  狄春秋擦擦眼泪,睁大眼睛认真地问陆信:“拍得怎么样?”
  他的口气里充满了胆怯,他前半生因为恃才傲物而错过的胆怯,都在此刻聚集。但才华可以不存在,只是自己想象里的幻觉,其他很多东西也是。他对许多会发生的事情做好了准备,可还是接受不了。
  “很好。”
  “真的吗?”
  “认真的,没有滤镜。”
  “嗯。”狄春秋闷闷地说,低头继续看屏幕,隔了好久又问陆信:“你可以不可以给我唱主题曲?”
  第15章
  陆信做了一个很长的梦,被空姐叫醒时恍惚了一会儿,记不起来梦到什么了。
  他摘下眼罩,日出时的阳光是金黄色的,照在广袤无边的海面上。海沧几栋标志性建筑物很快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从高空向下俯瞰,海沧和他三年前离开时差不多。
  “小信,醒了?”陈慧萍,陆信的妈妈从隔板边探出头来,问他。
  陆信揉揉眼,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他三年前离开海沧,去英国读书,他妈正好退休,不放心他自己生活,加上陆信小姨一家前几年也移民到了英国,姐妹两人很久不见,就跟陆信一起去了英国。
  没想到刚去就遇上新冠病毒爆发,一直不方便回来,在英国一留就是三年,今天是他们两人三年来第一次回海沧。
  陆信在面前的屏幕上按了几下,继续看之前看了一半的电影,消磨飞机上最后的十几分钟。
  陆信自己的东西不多,只装了一只大行李箱,陈慧萍给亲戚朋友带礼品,自己两只行李箱塞得满满的,手提包和书包也鼓鼓囊囊。陆信帮她提东西,手里、肩上和手臂上都挂着纸袋和挎包,狼狈地走到出口,上了他爸的车,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有时差,他爸妈说话又细又密,听了几分钟,陆信就看着窗外一棵接一棵的槟榔树睡着了。接下来就没什么睡觉的时间,中午是亲戚的接风宴,晚上是朋友,接下来还有婚宴、满月酒、寿宴,他从小到大的人际关系把这段一个月的假期挤得满满当当。
  除夕前一周,陈慧萍同事的儿子杨敬繁,也是陆信从幼儿园到大学的同学、朋友拍婚纱照,让陆信过去帮忙。
  陆信提着给他们准备的结婚礼物,排队买的一对限量版帕丁顿熊去了杨敬繁家。杨敬繁婚纱预计拍两版,一版上老牌的维纳斯影楼,在海沧几个经典景点取景,中华城,海沧大学,还有木棉岛,在婚礼上放给长辈看的。
  另一个版本是今天要拍的,找了据说是这两年在海沧小有名气的独立摄影师,拍复古风拍得特别好,找他得提前几个月去预约。
  因为是日常的主题,这组婚纱就在杨敬繁自己家拍。陆信到的时候,杨敬繁和他未婚妻在主卧里化妆,陆信把礼物放下,抱着手饶有兴致地看化妆师给他们化妆。
  “你快毕业了吧?”杨敬繁眼里戴了美瞳不适应,用力眨了好几下眼。
  “没问题的话,夏天就毕业了。”陆信摸出烟,犹豫了一下又放回去。
  “那就好,你之前浪费了好几年,毕业再延期的话,别人博士都念完了,你才拿个硕士学位。”
  陆信笑笑,没回答,杨敬繁正在上眼妆,没办法看手机消磨时间,话就特别多:“那你接下来怎么打算?继续读博,还是回国找工作?”
  “没想好。”陆信干脆地说。
  杨敬繁透过梳妆台的镜子看陆信,皱了皱眉,想说点什么,手机忽然响了,他接起来,说了几句,问陆信:“摄影师来了,在大门那边,说找不到路,你能不能帮我下去接下人。”
  “好啊。”陆信点头,杨敬繁把摄影师电话发给了他。
  陆信没急着下楼,先走到安全通道里点烟、抽烟。快抽完时打了摄影师的电话、
  杨敬繁的婚房没让父母出钱,自己付的首付,预算有限,买了开发区的新楼盘,楼是交房了,不过附近基建没跟上,连手机信号都不好,前两个电话都打不出去,陆信换了好几个方向,终于成功拨通了摄影师的电话。
  “喂?”对方很快接了电话。
  “你好,我是杨敬繁的朋友,小杨他在化妆不方便,让我下楼接你,你那里方便看一下你的位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