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游情并不对他的决定感到意外,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曾几何时,他再也不能从眼前这个人身上寻到的意气风发,此刻却好像终于回来了,柏安沉重而疲惫的身心就像得到了解脱。
  “那,你不想见见危聿吗?”男人观察着他的表情,似是不经意间提起。
  游情关门的手顿了一下,向身旁看了眼,缓缓道:“……现在还有别的事情要做,等过一阵子吧。”
  蹲在井边弄水的男孩抬起头,懵懂地向这边看了过来。
  “我说,你们俩也真是的。”柏安苦笑:“怎么谈起恋爱就这么矫情了?”
  一个明明回来迫不及待想见面,却义正辞严地说办正事要紧;另一个只要听见对方消息就魂不守舍,还要死鸭子嘴硬。
  他顺着游情的目光看过去,颇有些遗憾地想道:危聿啊危聿,好不容易给你争取到的二人世界,恐怕以后又要被打扰了。
  “别拧巴了,危聿最近都在白塔岭研究所,他要是见不到你,估计今天晚上又睡不着了。”
  柏安笑着关上了院落的门,将外面的世界尽数隔绝开来。
  游情摸着门把手,好半晌才意识到,自己又发呆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好像一涉及到跟危聿有关系的事情,他就变得不聪明了,开始瞻前顾后,心里装着数不清的懊恼。
  “起风了,到屋里来吧。”他挥了挥手,示意那个男孩进来。
  那天问到何小燕的时候,张大娘就不说话了,与讲何大爷事情的模样判若两人。
  从前村子里邬昀父母的同辈亲友,他们早已搬的搬、死的死,如今在世的唯有寥寥几人,自然对邬昀也没多大的记忆。
  这两天他太忙了,卫生所的事情繁杂,家里又有了这么个需要照顾的小孩子,每天都要两头跑。
  少年缩在沙发的角落,毯子将他包裹得严严实实,缝隙里可见毛茸茸的脑袋。
  游情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捡回来了一个人。
  “我还想向您打听一下,何大爷是不是收养了一个,嗯……大概八九岁的孩子?”
  “去去去,晦气的玩意!”张大娘暴跳如雷,一下子从椅子上窜了起来。
  她扬起扫帚就向游情身上打来,他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就往后面退。
  “我当你半天跟我说什么呢,原来是为了那么个玩意。我家不欢迎你,快滚!”她连推带搡地将游情赶了出去,重重带上了门。
  那个时候男孩就站在门后的阴影里,仰起脸看着他。
  母亲下葬的那天,是他把这个孩子带了回来。
  沿着蜿蜒的路向墓园深处走去,每个墓园都有不同的区域,越往后走越是僻静,到达后面的墓区已经不再整齐肃穆了。有些墓碑不知姓甚名谁,也无人祭拜吊唁,沉默而年久失修。
  越走近,哭泣的声音越来越大。
  他面前有一口枯井,有几块石头压在井盖上。
  这在现代都市几乎已经绝迹,可在青山村这种偏远落后的村子,依然还需要维持村里人的生活需求。
  游情听见了从枯井下方传来的哭声。
  把脸贴近井口,破损不堪的麻绳缠绕着石头,依稀能看见一张深黄色的纸,因为风吹日晒而破碎,早已看不出上面写着什么。
  他的视线变得模糊起来。
  这些年来游情还在做那场噩梦,有关过去,有关黑洞洞的井口。
  从记事开始他就知道父亲另有其人,大部分时间他都不知道在哪里,偶尔回家也是醉醺醺地倒在床上,一身臭气。
  母亲包揽了家里的农活,身体不好也是在那时累出的毛病。
  他上小学的时候,就常被村子里的小孩欺负,他们说他爹在外面有了人。最开始游情还会哭着反驳,说爹在外面忙,等到年节就回家看他。
  后来长大了,也不再反驳。
  因为爹死了。
  他被人最后看见,是在往大山深处的路上。
  整个村子里的男人都进去找,火把将那里烧得亮亮堂堂,他在窗户前都能看到山上闪动的光点。
  最后连具尸体都没找到。
  于是游情和母亲就成了扫把星,无论走到哪里都伴随着讥讽的、厌恶的目光。
  山里的孩子虽然淳朴,但总跟着大人的态度有样学样。他们在后山发现了枯井,是村子荒废许久不用的,借口捉迷藏就把他骗了进去。
  几个人搬来重物堵住出口,欢欢喜喜就回家吃晚饭了。
  游情蹲在下面腿麻了,数字数到自己也不记得,都没有人来找他。
  那个时候他也只会哭,哭得声嘶力竭,嗓子哑到好几天说不出来话。
  那些大人举着火把掀开重物,母亲发疯般将他搂住,潮湿而布满青苔的黑暗空间里,透过她枯瘦的肩膀,他偷眼看,那些大人脸上像漆了油彩,情绪一片一片地剥落,被残夏的流火烤热。
  挽起袖子,粗粝的麻绳将他的手掌磨破,他却仍然没有泄气,一遍遍推着那块石头,直到被汗打湿了衬衫。
  “你离井口近吗?如果可以碰到的话,我往外拉的时候,你就往上推。”
  挪开一块石头,借着日光,游情看见木质井盖裸露的缝隙里,那个人的手指正在费力地、一点一点往上戳。
  挪开那些沉重的障碍物后,游情摸到了这个孩子的手,却是冰凉而潮湿的。
  他的手指上都是斑驳的血迹,指甲也被磨得光秃秃的。
  因为干涸而变得粗糙的石壁上布满了血渍,那一道道深纹还泛着暗红色,好似风干的漆。
  少年踩在他看不清的杂物上,整个手指都血肉模糊,脸上挂着眼泪。
  他像是畏光的蝙蝠一样,抬起两只手捂在头上,边哭边缩回去。
  他终于看见了他踩着什么东西——
  死掉的老鼠尸体,还有很多看不出来的骨头残骸和腐败的肉,那些味道顺着黑洞洞的井口飘出来。
  从山头飘过来几朵黑云,乌压压地笼罩在村子上空。
  第59章 想和你们一起回家
  最初游情以为他是村里走丢的孩子,因为他身上有大大小小多处伤口,只会哭不会讲话。
  他带着男孩四处问人,可大部分村民都对男孩讳莫如深,表情更是不太好看。
  只有阿青左瞧右瞧,最后在他耳边悄悄说:“哥哥,村子里的人都不太待见何家,你别四处问他了。”没说两句便匆匆关了门,用歉意的目光目送着他们远去。
  还是那位守塔人告诉游情,这孩子是何居峰前两年领回来的。他无父无母,也不会开口说话,因为他怪异的相貌,村里人都挺忌讳的,对他更是避之不及。
  自从何居峰去世后,更没人管他了,本该送去村委会,但不知怎么他自己又跑回来。有好心村民睁只眼闭只眼,想起来就给他口饭吃,想不起来就当没有这个人,但孩子们却极其喜欢捉弄他,时常把他弄得一身伤痕。
  直到游情将男孩领回家洗澡更衣,那张褪去污泥后的面孔,却让他越来越心惊。
  男孩的身材极为瘦削,最引人注目的是暗红色的头发。他的肤色也有些过度白皙,眸色极幽极深,垂眼时就像一个毫无生气的木偶娃娃。
  可是看到那张懵懂的面孔,游情握着木梳的手再也无法平稳。
  他蹲在男孩面前,替他撩起额发。
  “你……”
  他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那个让他心跳失序、极为荒谬的想法,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
  可他还是一寸寸抚过男孩的面容,轻声问:“你认识,或者听过那个人的名字吗?”
  男孩坐在凳子上,极为乖巧地任他摆布着,可他的表情仍然木僵,仿佛没有听见游情与自己说话。
  “他叫邬昀,今年二十三岁。”
  “他,是我……”
  那个不曾说出口却被期待着、然而再也无法确认的身份,曾让游情感到如鲠在喉。
  可现在他已经明确了心意。
  “是我……很重要的人。”
  于是他想了想,更正道。
  “所以,你有听过这个名字吗?”
  “……”
  男孩沉默着,仍然低着头。
  “我忘了,你不会说话,”游情笑了笑,“抱歉。”
  湿润的发丝从他指尖蹭过,他下意识摸了摸男孩的头。
  太像了,像到……他以为是小时候的邬昀站在自己面前。
  所以他没有让村委会带男孩回去,表示自己可以帮忙照顾一阵子,但需要知道他的具体情况,以及何居峰的相关事宜,这才打听到了何家地址。
  刚把男孩带回来的时候,他不吵也不闹,只是把自己缩在角落里,时不时偷看游情在做什么。
  这种感觉就好像他小时候养过的兔子,胆子小,警觉,却也偏安一隅。
  老房子的房间很狭窄,里面大部分东西都被搬空了,柏安走的时候收拾得很干净,连带被褥都拿走了,他们两个人要挤在一起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