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梁锦呈搁下手中茶盏,起身踱步绕到琴桌后,手指顺着琴身缓缓抚过,小心又珍重,像是在摸一匹名贵的绸缎,一边抚摸一边口中啧啧不迭。
  等将手收回,他退开一步由衷赞道:“不愧是名师手笔,琴身稳固,琴制精湛,是一张难得的好琴。”
  “梁大人不上手亲奏一曲吗?”
  梁锦呈摇头淡笑,“下官爱琴成痴,若是上了手,估计很难不想据为己有。既然不能相守,不如一开始就不相知。”
  “哈哈哈,梁大人这是视琴如美人啊。宝剑赠知音,红粉送佳人。这琴.......” 周梓允眼尾一挑,“本就是要送与梁大人的。”
  说话间下面的人已经颇有眼力地在琴桌前放好琴凳。梁锦呈不但没有近前,却又退开了一步。“下官无功不受禄,不曾为贤王效力怎好受此恩惠。”
  周梓允捻起一粒熏梅投到清亮的茶汤里,心思仿佛都被漾起的水纹吸引。他就这般静静盯着盏中茶汤,须臾才幽幽说道:“本王虽不敢自比子期,却是真心想为这张琴寻个知音。梁大人啊,你看轻我了。”
  他说得情真意切,梁锦呈思忖片刻后走到琴凳前面,撩起袍子后片往上一掀,坐了下来。
  “既是如此,下官便以这曲《良宵引》恭祝贤王朱颜长似,喜乐无边。”
  他抚琴姿态极美,挑弦如宾雁衔芦,抹弦似鸣鹤在阴。指下琴音落落,婉转安闲,虽是白昼却也有月夜清风,良宵雅兴的况味。
  周梓允再度将眼阖上,似沉浸于雅音韶乐之中。
  一个穿石青色交领袍的小太监从侧门快步走进来,俯身在周梓允耳边说了什么,言毕待他睁开眼,便将袖中的一页纸呈上。
  他漫不经心瞟了一眼纸上内容,叠了两叠放在茶盏旁。小太监也未走开,垂手伺候在一旁。
  一曲终了,待琴音尾泛静停梁锦呈方才起身行礼。周梓允掸掸眼尾湿痕,嗓音喑咽。“梁大人的琴技臻于化境,‘鸣皋’终是有了好去处。”
  “琴寻良主,人亦何哉。”
  “那梁大人可同这‘鸣皋’一般?” 周梓允一双明目看向梁锦呈。他虽比梁锦呈矮上半头,但此时目光灼灼,竟有俯压之势。
  梁锦呈放下方才抚琴时挽起的一圈袖,斜睨了一眼侍奉在侧的小太监。周梓允会意,挥手将人遣走。
  梁锦呈方道:“陛下雄才大略,至圣至明,得遇明君实乃天下之幸,也是下官之幸。”
  周梓允却是意味深长地一笑, “梁大人倒也不必如此谨慎。我虽只是个闲散王爷,但也并非对朝中局势全然不知。你之于大哥正如仲父之于公子纠。”
  梁锦呈心中暗想,这个八贤王他将太子比作公子纠而非桓公,就颇值得玩味。可他面上,唯有一片叵测的沉静 。
  “太子仁爱识达,慈善殷勤,是圣上亲选继承大统之人。辅佐太子便是侍奉圣上。”
  周梓允从篓中拣了个橘子递给梁锦呈,把话头转开。“听说梁大人同左佥都御史温鹤引温大人是挚交好友?”
  “此言不虚。下官同温大人同是德嘉三十五年的进士,私交甚笃。而且因着他姨母嫁去衢州的缘故,还沾了些远房亲。” 梁锦呈恭敬接下橘子,拿在手中。
  “那温大人病殁于西南梁大人应是悲痛万分吧?”
  梁锦呈面沉如水,却不知那水下酝酿着怎样的波澜。“贤王想问什么,不妨直说。”
  “闲聊而已。不过是前两天得知温大人的棺柩在归葬途中竟然丢失了,想问问梁大人是否知道此事。”
  “哦?”梁锦呈虽是疑问出声脸上并没有多少惊讶神色,“归葬事宜由礼部负责,下官并不知道其中细节。不过,贤王怎会知晓此事?哦,对了,贤王妃的妹妹嫁给了南安王,这西南边境的消息果然是灵通。”
  周梓允展开折扇,看着洞庭秋月的扇面,目光渺散了一下,思绪似乎飘到了远处。
  “有关温大人的消息确实是从南安王那里知晓的。之前温大人来湖广督察洞庭湖围垦之时本王曾与他打过点交道。虽然交情不深,但也颇有好感。所以曾让南安王帮忙看顾一二。”
  “想不到贤王竟是如此念旧之人,”梁锦呈把玩手中红橘,低头哂笑,“据我所知温大人身体向来康健,此番奉旨前往云南巡检皇木采办却突然病逝,就连归葬还要被人侵扰,实在太过蹊跷。”
  周梓允突然抬眼,“梁大人的意思,温鹤引不是死于急症?”
  梁锦呈本来有些猜想,看他这般反应心中却又生了疑。他微垂睫帘,将眼底情绪掩尽,从袖中抽出一方本白罗帕将揉过橘子的手指一根根擦拭干净。
  “这个下官不敢随意揣测。不过温大人既然是在云南任上卒的,也许南安王了解的情况会多些。贤王何不问问他?”
  “多谢梁大人提醒,来人,” 言落,便有下人上前伺候。“将这古琴用琴匣装好,送到梁大人的府上。”
  “贤王美意却之不恭,那下官便多谢王爷了。”
  接下来两人再不谈朝中事,只是天南海北琴棋书画的闲聊,倒也融洽自在。晡时将尽时,梁锦呈起身告辞,临行前对周梓允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
  “方才王爷说自己是个闲散王爷,可这’闲散‘二字最是难得啊。”
  上面风真大啊。
  温鹤引心里这般想着就不由得叹了口气。
  他已经飘在空中四十个时辰了,从那个泡蛊破解之后算起。
  是的,他知道那漫野的橘林、山边的木屋、甘爽的茶汤.......都只是一个凭蛊咒造出的梦境。而要解除这个蛊咒需要同时满足两个条件:一是梦中人的身份被识破,二是施蛊者的血脉。
  而这些,都是那个梦境里的瘦竹先生告诉他的。
  如果不是因为一路上又经历了那么多荒谬的事,他是不会轻易就接受这套说法的。
  可他不仅接受了,并且很快就验证了。
  当他认出瘦竹先生后没多久蛊咒就被破解了,他看着皓发红袍在眼前像烟雾一般消散,速度快到他都没来得及问瘦竹先生的真实身份。
  就在瘦竹先生完全消失的那一瞬间他也被挤出了鹿拾光的身体,忽忽悠悠,飘到了空中。
  他既无法进入雷十二他们任何一人的身体,也无法飞到别处,只能在他们上空跟着他们移动。
  虽然空中风大日头烈,不过好在不用跋山涉水徒步辛劳,只用像只没有实线的纸鸢被他们牵着走就好。
  温鹤引正好利用这段时间,将前前后后知道的信息串联起来,脑海中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而这猜测还需同雷十二验证一番,可偏在这时候自己没法附体,连句话都跟她说不上。
  数一数,他魂返人间已有十来日,遇到的奇人奇事竟比生前近三十年还要多。尤其是离魂附体,如此荒诞不经的一件事,时间长了做起来竟也得心应手。
  这世间之事,最怕一个熟能生巧。
  偶尔他竟也会觉得鹿拾光那副身子不错,同大哥二哥一样,魁梧强健,男子汉气概十足。如果他们几个人要选一个附身,鹿拾光自然是不二之选。
  可附身在他身上也有一个很大的问题,那就是自己总间或会对雷十二产生出一丝别样的情愫。鹿拾光喜欢雷十二他是知道的,所以这情愫是他本体残存的意识还是自己心动而不自知?而她偶尔的回应是对自己又或是对鹿拾光呢?
  流云轻拢慢涌,思绪千回百转。
  温鹤引在空中俯看马上的矫健身影,不由得自嘲地笑了:一条孤魂竟还多情善感了起来!
  第30章 【擎贵卷】拾捌 冲傩
  房里水声哗哗作响,中间夹杂着女人心满意足的叹息。
  水声停后,勾白云用棉布巾子绞着湿漉漉的头发出来,整个人散发出沐浴后的喷香湿气。
  “再不好好洗洗,真要臭了,这鬼地方也太热了。写什么呢?” 她把脑袋搁到雷十二肩头,往她手中的小本看了一眼,“‘三月廿四,火烘。湿热难耐。进寨洗澡。’你这路书不该写温鹤引丢了么,写什么洗澡?”
  “我想写什么就写什么。” 雷十二把她从肩膀上抖落,将小本一和收入怀中。
  勾白云撅了撅嘴,走到廊上一手支着阑干,一手拉开点衣襟,敞着领子对着外面吹风。凭栏远眺,落日的余辉洒在错落的屋顶,整个火烘寨像是架在火上的一口金镬。
  火烘,地如其名,如火烘,如炙烤。
  此地是镇宁州南的一片高坡,自古便是蛮荒之地。传说地下藏有火龙,所以有股燥燠之气终年盘踞此地,一年之中只有冬天能稍微凉快一点。
  昨日刚过了白水河谷,雷十二便和大家商议要进寨。一是因为从布查的寨子出来后大家接连赶路亟需休整;二是康佐女土司阿识尔曾托她带过一些黑货,算是有些交情,也可以顺路见见故人。
  谁知进了寨子才知道阿识尔避热去了普定卫城,不过寨子里的人还是很热情地接待了他们,给他们安排在了寨子高处的一座宽敞崭新的吊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