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您既然觉得您有理,那您白天再来!我到时候请了老爷太太来,凭您爱怎么就怎么!”
  宝玉被婆子骂得一个字都回不出来,气得浑身乱战,脸都白了,指着大门,“你”“你”了半晌,忽然哇地一声,把晚上吃进去的饭和药,一起呕在了门边地上!
  夜半时分自然看不清楚吐得到底是什么。
  后头缩着脖子已经吓傻了的小丫头魂飞魄散,声调都变了,扑上来哭喊:“宝二爷!宝二爷你怎么了?你是不是吐血了?!”
  里头的婆子被这一声吓得腿一软,跪在了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哭着求饶:
  “二爷,您别吓唬奴婢,晚上开姑娘的院门让爷们儿进来,实在是会要了奴婢的命啊!奴婢求求您了,就当是饶奴婢一命,您赶紧回去吧!”
  不知何时,孟姑姑走了过来,站在她身边,先赞了一句:“不错。”
  然后才看着那院门,静静伫立,一言不发。
  这边小丫头边哭边仔细看地上,才发现不是血,而是喝的药,终于放了心,哭着扶宝玉起身:
  “二爷,这实在不合规矩,谁有八个头也不敢开门的。您快回去吧,让老太太、太太知道了,奴婢的命就保不住了!”
  一语未了,远处已经有灯笼闪耀,两乘软轿飞快地往这边来了!
  “二爷,怕是,怕是老爷太太都来了……”小丫头现在已经吓得哆嗦,扶着宝玉,牙齿咯咯打架,冷汗一层又一层。
  宝玉稍稍缓过来一些,夜风一吹,头脑也清楚了一点,虚弱地说道:“无妨。你就说是发现我偷跑,你不放心跟出来的。”
  “是!谢二爷救我!”小丫头眼泪哗哗地流。
  软轿到了跟前,众人定睛一看,却是王熙凤带着来喜家的来了,后头还跟着一乘空的软轿!
  “宝兄弟这是撞客着了吧?!看来前儿的邪祟还是没驱尽啊!
  “太太有令,今儿宝玉房里值夜的大丫头打二十板子,其他人打三十板子,怡红院和园子放人出来的守门打四十,赶去庄子上种地!”
  王熙凤笑嘻嘻地说完,又看了一眼那个已经软倒在地的小丫头,皮笑肉不笑地一指:“这个,堵了嘴绑起来,先关柴房。明儿太太空了,再好生发落她。”
  “凤姐姐,不与她相干,是我自己……”宝玉挣扎着还要维护那个丫头,却被王熙凤一把摁住,啧啧两声:
  “哎哟哟,瞧瞧,宝兄弟病得真是沉重!快来,扶你宝二爷上轿回房,麝月已经预备好热茶热水干净衣服,眼巴巴地等着呢!”
  两个媳妇上来,二话不说把宝玉架上了软轿,根本就不理他有气无力地“林妹妹林妹妹”,小厮们麻利起身,轿子飞快地先走了。
  王熙凤这才走过来,看着人再拖走了小丫头,再看见门前一滩呕吐秽物,皱皱眉,帕子捂了鼻子,上前几步,轻轻叩一叩大门,温声道:
  “对不住,多有打扰。二爷怕是有了心恙,冲撞了。可没吵醒妹妹吧?明儿白天我再来赔不是,赶紧先歇着吧。外头我会着人打扫,不必你们管的。”
  又命身边跟着的来喜家的:“快叫人来收拾了,脏兮兮的,什么样子?!”
  来喜家的恭敬答应。
  王熙凤这才上了轿,丢下一句:“这儿就交给你了。我去先回去回太太一声,省得她惦记着。”
  走了。
  来喜家的拧眉看看四周,空无一人,再看着梨香院的大门,忽然鼻子里哼了一声,重重一口啐在地上,咬牙低声骂道:“狐狸精!”
  大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孟姑姑站在门里,静静地看着她。
  来喜家的吓一大跳,连退几步,发现是孟姑姑,这才松口气拍拍胸口。又惊觉自己刚才出言不逊被她听见了,忙陪笑着连连屈膝。见孟姑姑仍旧岿然不动,咬咬牙,扑通跪倒,左右开弓,狠狠地给了自己两个耳光。
  咣当一声,门又关上了。
  来喜家的这才哭丧着脸站起来,飞跑出去找人拿扫帚水桶来打扫。
  孟姑姑在门里,看着守门婆子,微笑了笑:“你很不错,明儿再赏你。”
  婆子苦笑一声:“不敢。奴婢日后能留下这条命,就是太太慈悲了。”
  “不妨。有姑娘呢。”孟姑姑遥遥看着林黛玉房间的灯亮了起来,冲那婆子点一点头,快步走了回去。
  进门一看,今儿值夜的雪雁正给坐在床上的黛玉递手帕子擦泪。
  见她进来,林黛玉不等她说话,便泣道:“姑姑,请跟陶监说,先父的禫祭之后,我要立即离开这里!”
  “好!就等你这句话了!”
  第57章
  既然决定了一定会走,那就不必要在这个时候节外生枝。
  对于宝玉夜半来闹的这一场,林黛玉和孟姑姑都沉默不提,算是承认了王熙凤匆匆给出来的荒谬借口:中邪后遗症。
  然而回到怡红院的宝玉,在院门口下了轿,便发现院门前站着一个人影在等着自己。
  以为是麝月,宝玉无精打采地低着头往前走。
  “站住。”人影发出了声音,却是贾政。
  宝玉倒吸一口凉气,身体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忐忑不安地抬头,打算先偷偷看一眼父亲的脸色,谁知迎面便是一个抡圆了的大嘴巴子!
  “畜生!滚回你自己的院子,除了每日去给老太太请安,不许你再出院门一步!好生读书,考不出个秀才来,你就死在这座院子里罢!”贾政咬牙恨声说完,一摔袖子,大步离开。
  半边脸火热的宝玉双手捂着脸,低着头,一步一拖地进了院门。
  院子里,地上,是一字排开趴在长凳上、堵着嘴的六个人,两个守门的婆子,两个上夜的婆子,一个守门的粗使丫头,和檀云。
  四儿和另一个丫头,正边哭边把满脸冷汗、不良于行的檀云从凳子上扶下来,送她回房。
  其他的所有人,伏在椅子上,皮开肉绽,浑身是血,奄奄一息。至于那个守门的小丫头,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了。
  宝玉被眼前血淋淋的场景吓得呆住了,整个人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从宝玉身后忽然冲进来一群媳妇婆子,两人拽一个,把剩下的五个人不论死活地拖了出去。
  一群人蹭着他的身侧过去。
  看到丫头婆子们昏死过去的青白脸色,还有地上拖行的淋漓血迹,宝玉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身上发冷!
  “二爷,您一向最怜下的,您一向最珍惜人命的!能不闹了么?能给奴婢们一条活路么?!袭人没了,秋纹碧痕没了,檀云替我顶罪,也这样了,下一个,轮到谁?我吗?!”
  麝月直挺挺地跪在宝玉面前,红着眼睛质问他。
  宝玉僵硬地坐在床边,抬起头来,半边脸高高肿起,无神地看着麝月,凄然一笑:“好,我听你的,我听老爷太太的。我读书,考秀才考举人考进士,娶妻生子,当个……好人。”
  说完,往后一仰,双臂摊开,倒在床上,直瞪瞪地看着屋顶,喃喃道:“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
  “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怪奴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未闻……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念毕,翻身伏枕大哭!
  这一哭,撕心裂肺,催断肝肠,杜鹃泣血,天昏地暗。
  麝月知道他多年的情思一朝绝望,直如摘了他的心肝一般痛楚,不觉一般灰心下去。擦着泪自己起身,扶了他躺好,拉了靴子盖了被子,便在床边脚踏上相陪。
  宝玉哭累了,只觉得头重鼻塞,显然病势又起。麝月摸着他头热,忙命人煎了药来热热喝下,蒙了被子捂汗。
  到了天亮,贾母和王夫人听说宝玉又起了热,忙来看时,宝玉却在床上磕头:“我好多了,老祖宗和太太不要惦记我。昨儿夜里我胡闹了,只怕给家里惹了大麻烦,是我迷了心窍……”
  转眼看见王熙凤站在后头,抬头冲她微微点头:“烦凤姐姐去一趟梨香院,替我跟林表妹赔罪。之前都是我妄想了,如今醒悟,只祝她前程远大罢!”
  说完,自己又躺了回去,表示头晕,乏了,要继续睡了。
  贾母和王夫人面面相觑,只得离开,又吩咐王熙凤不妨照宝玉说的去做。
  又过了一时,李纨宝钗湘云三春等一起来看望宝玉。
  麝月忙陪笑着迎出来说“已经睡了”,几个人稍坐一坐,便也告辞。
  麝月觑着众人不注意,悄悄拉住探春,递了一张纸给她:“三姑娘请略站一站。这是今晨宝二爷起来写的。奴婢虽识得几个字,知道时昨儿晚上他哭着念过一遍,但却看不懂是什么意思。这个纸儿,可有妨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