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另一个老头不甘示弱：“我操你妈！四个三，你他妈的也好意思拿出来！”
珍妮笑笑。
江边景色不算动人，可她百看不厌。
平凡重复的日常仿佛蕴含永恒的意味。
“我成绩挺好的……”珍妮望着江水，突然没头没脑地说，“虽然比不上你，但也一直是别人家的小孩。老师父母都夸我，又懂事又努力。从小到大，我使出全部的力气不过想要过上一份好生活——一份体面的工作、一个拿得出手的丈夫、一套学区房和一部进口电动汽车。也不算太贪心吧，但我竟然全线败北，输得比四九年的国名党还彻底。”
“以为和恋爱七年的人分手会剥一层皮，结果难过了几个星期，还能出去和别人相亲、谈笑风生……”珍妮自嘲地笑笑，“或许我也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爱他。”
“你知道我坐在江边最大的收获的是什么吗……”珍妮朝歇脚亭努了努嘴，“就是跟着大爷们学会骂脏话。”
珍妮清了清嗓子，说道：“去他妈的好工作。”
声音脆脆的，字正腔圆、带着播音腔的脏话。
她转过头，眼睛碰上他的，立即弯成两道弧线，“你试试，很爽的。”
“我本来就会。”大卫笑得无可奈何。
“试试嘛。”
大卫只好依她，懒懒散散地说：“去他妈的ph.d.。”
珍妮提高音量，一字一顿地说：“去他妈的好姻缘。”
大卫配合她，音量也大了一点，“去他妈的华尔街。”
珍妮从长椅上站起来，双手放在嘴边，做喇叭状，向江边大喊道：“去他妈的三十而立！去他妈的五险一金！去他妈的幸福美满！”
大卫被珍妮鼓动，也站起来，提起一口气喊道：“去他大爷的，人工智能！”
大卫这一下倒喊得珍妮呆在原地。
“人工智能和你有什么仇？”
“没仇，就是人人都要提，嫌烦……”大卫耸肩笑道，“我讲太过头了吗？”
珍妮笑着摇头，“挺好，去他大爷的！”
两人一面乱喊，一面笑作一团。
大卫望她一眼，几缕碎发遮住她的侧脸，鼻尖翘起，嘴唇微启。
这是他最熟悉的角度，令他记起那个夏夜蹲在他家门口的小兔子珍妮。
珍妮还是那个珍妮，但短短几个月，她却没了那时的彷徨无助。
好像她消化掉那些伤害，心灵更加强健不折。
那双眼睛像擦掉陈年雾气雨水的玻璃窗，变得透明、澄澈。
大卫惊叹于她的乐观向上，那力量也感召着他。
?
他收敛起过于直白的目光，望向江面，缓缓开口：“那天晚上……”
下一句话还没说出口，就听到珍妮手舞足蹈、笑着打断他，“那天晚上，是我酒后失态猪油蒙心、鬼迷心窍、一时糊涂。全都是我的错！”
一连串四字成语听得大卫哭笑不得。
珍妮这家伙，根本不给他发挥深情的机会。
这样也好，他有必须面对的人和事，他想解开心里的疙瘩再来见她。
于是大卫跟着打趣道：“如果是那样的话，我非常高兴……你酒后失态猪油蒙心、鬼迷心窍、一时糊涂。”
他歪过身来，对珍妮眨眨眼：“放心，我不是要你负责。”
这一近身，大卫闻到珍妮身上香水的味道，是他送她的那款。
嘴角微微上扬。
“你闻起来……”大卫煞有介事地品味几秒，说，“鬼迷心窍。”
“……”
珍妮说不过他，只好闭嘴。
她别过头，却和歇脚亭的大爷来了个四目相对，正是那位之前劝她别为男人烦恼的热心大爷。
大爷看看珍妮，再看看珍妮身旁的大卫。
他咧开嘴，露出牙花和一排过于白亮的假牙，生怕珍妮没看到，又把右手举到脸颊，竖起大拇指，挤挤眼睛，仿佛在说，小姑娘，真有你的。
珍妮只好回赠他一个挂在半途的尴尬笑容。
?
“那个，我买了四点的机票去北京，待会儿就走。”大卫缓缓说道。
“噢……”
“我好几年没回家了……”大卫只怕珍妮误会，继续解释道，“昨天晚上，我打电话给我妈，她说我爸前几天楼梯摔倒骨折，打了石膏在家休养。所以回去看看他们，在北京过个年。”
珍妮点点头：“希望你爸爸早日康复。”
大卫没再说话。
珍妮侧过头看大卫一眼。
不知为何，这次她有种笃定的感觉，她知道，他们很快会再见面。
大卫张嘴刚想说点什么，他叫的出租车已停在路旁。
大卫站起来。
珍妮也站起来。她从帆布袋中拿出一板巧克力递过去，“送你，路上饿了吃……”她想了想，又从布袋中取出厚厚一沓装订好的a4纸，面露羞色，“如果你在飞机上实在无聊的话……可以帮我修定错别字。”
大卫接过来，纸张尚有余温，这热腾腾的礼物在他心中激起一阵暖意。
两人相互看一眼，还是珍妮先张开双臂，“旅途愉快！”
大卫没说话，向前迈一小步，张开双臂把珍妮罩进怀中。
他抱得太久太紧，早已超出朋友告别拥抱的程度。
珍妮被抱得喘不过气的时候，出租车司机解救了她。
司机摇下车窗，伸出头，用浓重的安市口音向大卫喊道：“小伙子走啊伐，这么舍不得，要么别走了呀。”
大卫朝司机摆摆手，“马上……”他俯身在珍妮耳边说，“珍妮，谢谢你的礼物。我好、我好快乐……”
第30章 （三十）炸酱面
「我不搞物理了。」王大卫
?
大卫在楼道黑暗中摸索几步，拍手跺脚仍无济于事，差点踩了个空。
大概是感应灯坏了，他打开手机内置手电筒。大卫举着手电，像勘探员进入矿井一般，重新审视这栋他从小长大的公寓。
灯照在墙上，晃动着，形成一个硕大圆形光斑。走到二楼，灯光照到203，卢阿婆家，崭新的白色防盗门亮堂如镜，灯光向上一晃，门的正上方却是一团缠绕在一起的电线，上面的灰像积了几十年，完全覆盖住电线本来的颜色。
这团电线仿佛是对老房子的隐喻：积重难返。
大卫无声地叹了口气，房子这样旧，楼道这样黑，怪不得他会跌跤。
关于这旧房子，母亲和他抱怨过几次。
父亲清高独行，和系领导关系不好，这些年，陆陆续续、连讲师都在郊区分到新房，就他们还住在学校的破公寓。她一提，父亲还要发火，说住学校最好、上课方便。
父亲的坏毛病大卫完全继承下来，母亲常无奈地笑他们父子俩，对钱毫无概念。
走到三楼，大卫脚步慢下来。他已经四年没回家，此刻只感到陌生。
大卫敲敲门。
是母亲开的门，当然是母亲。
母亲看到大卫喜不自禁，立即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拉住大卫的手臂，“卫卫，回来啦。”
大卫听到母亲的声音感到亲切，也舒展笑容道：“嗯，我回来了。”
母亲说：“炸酱面快好了，过会儿就可以吃……”说着指指卧室，声音放低了一点，“你爸睡着了，吃饭的时候再叫他。”
大卫点点头。
?
餐桌上，黄豆芽、红萝卜丝、青瓜条摆成一盘。炸酱单独装一碗。另有一个大海碗，里面放刚捞好的面。
母亲好像变矮了一点，但她永远笑盈盈，“其实不回来也没事。现在学校放假，偶尔你爸要出去，我就打电话给他那个博士生，让他过来帮个忙，扶他下楼。”
大卫在餐桌前坐下：“我最近不忙，也好久没回家了。”
她瞥一眼书房，说：“这次骨折，老了不少。小的时候，我妈和我说，人老是从腿脚开始的，以前我还不信，现在自己六十来岁，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姥姥都好么？”
“嗯，老念叨你呢。”
母亲给大卫盛了一大碗面，添上炸酱和蔬菜递过来。
黄豆酱香味浓郁，在大卫鼻腔里兴起一股乡愁。他在纽约和上海吃过几次炸酱面，有平价小店也有高价中餐厅，但都和家里做的不是一个味道。
他也的确饿了，拿筷子把面同酱和在一起、每根面条均匀裹上晶莹棕色酱料，然后端起碗，满怀期待吃起来。
吃到嘴里，却眉头一紧，炸酱太淡、面条发干肉末不入味，与记忆中的味道并不相同。
大卫抬眼望了望卧室，仍是房门紧闭。
?
尽管如此，大卫还是吃完一大碗。
大卫往碗里添第二碗面时，父亲才从卧室走出来。
他拄拐杖踱步到餐桌旁，把拐杖摆在墙边，慢慢坐下。
看到几年没见的大卫，父亲表情仍是淡淡的：“你回来了。”
珍妮笑笑。
江边景色不算动人，可她百看不厌。
平凡重复的日常仿佛蕴含永恒的意味。
“我成绩挺好的……”珍妮望着江水，突然没头没脑地说，“虽然比不上你，但也一直是别人家的小孩。老师父母都夸我，又懂事又努力。从小到大，我使出全部的力气不过想要过上一份好生活——一份体面的工作、一个拿得出手的丈夫、一套学区房和一部进口电动汽车。也不算太贪心吧，但我竟然全线败北，输得比四九年的国名党还彻底。”
“以为和恋爱七年的人分手会剥一层皮，结果难过了几个星期，还能出去和别人相亲、谈笑风生……”珍妮自嘲地笑笑，“或许我也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爱他。”
“你知道我坐在江边最大的收获的是什么吗……”珍妮朝歇脚亭努了努嘴，“就是跟着大爷们学会骂脏话。”
珍妮清了清嗓子，说道：“去他妈的好工作。”
声音脆脆的，字正腔圆、带着播音腔的脏话。
她转过头，眼睛碰上他的，立即弯成两道弧线，“你试试，很爽的。”
“我本来就会。”大卫笑得无可奈何。
“试试嘛。”
大卫只好依她，懒懒散散地说：“去他妈的ph.d.。”
珍妮提高音量，一字一顿地说：“去他妈的好姻缘。”
大卫配合她，音量也大了一点，“去他妈的华尔街。”
珍妮从长椅上站起来，双手放在嘴边，做喇叭状，向江边大喊道：“去他妈的三十而立！去他妈的五险一金！去他妈的幸福美满！”
大卫被珍妮鼓动，也站起来，提起一口气喊道：“去他大爷的，人工智能！”
大卫这一下倒喊得珍妮呆在原地。
“人工智能和你有什么仇？”
“没仇，就是人人都要提，嫌烦……”大卫耸肩笑道，“我讲太过头了吗？”
珍妮笑着摇头，“挺好，去他大爷的！”
两人一面乱喊，一面笑作一团。
大卫望她一眼，几缕碎发遮住她的侧脸，鼻尖翘起，嘴唇微启。
这是他最熟悉的角度，令他记起那个夏夜蹲在他家门口的小兔子珍妮。
珍妮还是那个珍妮，但短短几个月，她却没了那时的彷徨无助。
好像她消化掉那些伤害，心灵更加强健不折。
那双眼睛像擦掉陈年雾气雨水的玻璃窗，变得透明、澄澈。
大卫惊叹于她的乐观向上，那力量也感召着他。
?
他收敛起过于直白的目光，望向江面，缓缓开口：“那天晚上……”
下一句话还没说出口，就听到珍妮手舞足蹈、笑着打断他，“那天晚上，是我酒后失态猪油蒙心、鬼迷心窍、一时糊涂。全都是我的错！”
一连串四字成语听得大卫哭笑不得。
珍妮这家伙，根本不给他发挥深情的机会。
这样也好，他有必须面对的人和事，他想解开心里的疙瘩再来见她。
于是大卫跟着打趣道：“如果是那样的话，我非常高兴……你酒后失态猪油蒙心、鬼迷心窍、一时糊涂。”
他歪过身来，对珍妮眨眨眼：“放心，我不是要你负责。”
这一近身，大卫闻到珍妮身上香水的味道，是他送她的那款。
嘴角微微上扬。
“你闻起来……”大卫煞有介事地品味几秒，说，“鬼迷心窍。”
“……”
珍妮说不过他，只好闭嘴。
她别过头，却和歇脚亭的大爷来了个四目相对，正是那位之前劝她别为男人烦恼的热心大爷。
大爷看看珍妮，再看看珍妮身旁的大卫。
他咧开嘴，露出牙花和一排过于白亮的假牙，生怕珍妮没看到，又把右手举到脸颊，竖起大拇指，挤挤眼睛，仿佛在说，小姑娘，真有你的。
珍妮只好回赠他一个挂在半途的尴尬笑容。
?
“那个，我买了四点的机票去北京，待会儿就走。”大卫缓缓说道。
“噢……”
“我好几年没回家了……”大卫只怕珍妮误会，继续解释道，“昨天晚上，我打电话给我妈，她说我爸前几天楼梯摔倒骨折，打了石膏在家休养。所以回去看看他们，在北京过个年。”
珍妮点点头：“希望你爸爸早日康复。”
大卫没再说话。
珍妮侧过头看大卫一眼。
不知为何，这次她有种笃定的感觉，她知道，他们很快会再见面。
大卫张嘴刚想说点什么，他叫的出租车已停在路旁。
大卫站起来。
珍妮也站起来。她从帆布袋中拿出一板巧克力递过去，“送你，路上饿了吃……”她想了想，又从布袋中取出厚厚一沓装订好的a4纸，面露羞色，“如果你在飞机上实在无聊的话……可以帮我修定错别字。”
大卫接过来，纸张尚有余温，这热腾腾的礼物在他心中激起一阵暖意。
两人相互看一眼，还是珍妮先张开双臂，“旅途愉快！”
大卫没说话，向前迈一小步，张开双臂把珍妮罩进怀中。
他抱得太久太紧，早已超出朋友告别拥抱的程度。
珍妮被抱得喘不过气的时候，出租车司机解救了她。
司机摇下车窗，伸出头，用浓重的安市口音向大卫喊道：“小伙子走啊伐，这么舍不得，要么别走了呀。”
大卫朝司机摆摆手，“马上……”他俯身在珍妮耳边说，“珍妮，谢谢你的礼物。我好、我好快乐……”
第30章 （三十）炸酱面
「我不搞物理了。」王大卫
?
大卫在楼道黑暗中摸索几步，拍手跺脚仍无济于事，差点踩了个空。
大概是感应灯坏了，他打开手机内置手电筒。大卫举着手电，像勘探员进入矿井一般，重新审视这栋他从小长大的公寓。
灯照在墙上，晃动着，形成一个硕大圆形光斑。走到二楼，灯光照到203，卢阿婆家，崭新的白色防盗门亮堂如镜，灯光向上一晃，门的正上方却是一团缠绕在一起的电线，上面的灰像积了几十年，完全覆盖住电线本来的颜色。
这团电线仿佛是对老房子的隐喻：积重难返。
大卫无声地叹了口气，房子这样旧，楼道这样黑，怪不得他会跌跤。
关于这旧房子，母亲和他抱怨过几次。
父亲清高独行，和系领导关系不好，这些年，陆陆续续、连讲师都在郊区分到新房，就他们还住在学校的破公寓。她一提，父亲还要发火，说住学校最好、上课方便。
父亲的坏毛病大卫完全继承下来，母亲常无奈地笑他们父子俩，对钱毫无概念。
走到三楼，大卫脚步慢下来。他已经四年没回家，此刻只感到陌生。
大卫敲敲门。
是母亲开的门，当然是母亲。
母亲看到大卫喜不自禁，立即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拉住大卫的手臂，“卫卫，回来啦。”
大卫听到母亲的声音感到亲切，也舒展笑容道：“嗯，我回来了。”
母亲说：“炸酱面快好了，过会儿就可以吃……”说着指指卧室，声音放低了一点，“你爸睡着了，吃饭的时候再叫他。”
大卫点点头。
?
餐桌上，黄豆芽、红萝卜丝、青瓜条摆成一盘。炸酱单独装一碗。另有一个大海碗，里面放刚捞好的面。
母亲好像变矮了一点，但她永远笑盈盈，“其实不回来也没事。现在学校放假，偶尔你爸要出去，我就打电话给他那个博士生，让他过来帮个忙，扶他下楼。”
大卫在餐桌前坐下：“我最近不忙，也好久没回家了。”
她瞥一眼书房，说：“这次骨折，老了不少。小的时候，我妈和我说，人老是从腿脚开始的，以前我还不信，现在自己六十来岁，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姥姥都好么？”
“嗯，老念叨你呢。”
母亲给大卫盛了一大碗面，添上炸酱和蔬菜递过来。
黄豆酱香味浓郁，在大卫鼻腔里兴起一股乡愁。他在纽约和上海吃过几次炸酱面，有平价小店也有高价中餐厅，但都和家里做的不是一个味道。
他也的确饿了，拿筷子把面同酱和在一起、每根面条均匀裹上晶莹棕色酱料，然后端起碗，满怀期待吃起来。
吃到嘴里，却眉头一紧，炸酱太淡、面条发干肉末不入味，与记忆中的味道并不相同。
大卫抬眼望了望卧室，仍是房门紧闭。
?
尽管如此，大卫还是吃完一大碗。
大卫往碗里添第二碗面时，父亲才从卧室走出来。
他拄拐杖踱步到餐桌旁，把拐杖摆在墙边，慢慢坐下。
看到几年没见的大卫，父亲表情仍是淡淡的：“你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