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女 第140节
  南乡县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很大。
  马车很快到了县衙,车夫递上名帖,守门小吏看了一眼就笑道:“原来是颂川县的三县老,我们明府早吩咐过,快请进来坐。”
  说着便很恭敬地迎到车前,又往身后招呼:“快叫人给县老拿脚凳来。”
  明府是本地对县令的尊称,至于县署其他官员,如县丞、主簿等,一般被小吏平民们称一声老爷。
  随着朝廷任用女官,京外各州县的女官虽然极少,但总是有了一些,再称她们为老爷总显得奇怪,于是便改称‘县老’,按照职位排下来。
  县丞仅次于县令之下,一般被称为‘二县老’,主簿等依次排列下去。不过如果没有其他官员在侧,小吏们很乐意省去前面那个排行,捧一捧上官,也省点说话的力气。
  薛兰野早习惯了这个很显年迈的称谓,一掀帘子道:“不用。”
  她下了马车,被小吏们引进待客的厅堂,一名女吏过来上茶,薛兰野问:“你们明府这一大早就出去了?”
  女吏道:“明府大人每天早上都要去城外看秧苗,今日比往常早出门一刻钟,眼下应该快回来了……”
  话音未落,厅外传来问好声。紧接着一名年轻女郎快步走进来,道:“失礼了,我紧赶慢赶,还是晚了半步。”
  薛兰野已经站了起来准备寒暄,眼睛却吃惊地瞪圆了。
  柳知穿一件褐色布衣,头发简单挽成发髻,脚上踏一双寻常粗布鞋,鞋面还沾着几个泥点。
  南乡县虽在北方,却较为偏南,天气近来已经转热,柳知白皙的脸颊脖颈晒得发红,臂弯挽一顶斗笠,如果忽略她本身还算清秀的面容和沉静的气质,活脱脱便是个刚从田里出来的普通农女。
  见薛兰野愕然,柳知低头环顾自己,落落大方道:“失礼失礼,我本以为赶得及回来换身衣服,没想到还是耽误了。你吃早饭了没,我让厨房上点吃的,我先失陪换身衣裳。”
  说着,她手往下一压,示意薛兰野坐,转头又快步出去了。
  柳知的礼仪是当年在东宫学的,标准到了极点,拿尺子比着都挑不出错,现在这样风风火火走来走去,虽与规矩不符,也照样不显得粗鄙。
  然而薛兰野仍然呆站在原地,恍惚片刻,才慢慢手扶椅子坐下。
  女吏过来问:“县老要不要续茶?”
  薛兰野默默摇了摇头,自言自语说道:“我没睡醒吧。”
  柳知换了一身寻常衣裳,很快回来。
  二人对坐,先寒暄片刻,又共同回忆了一下在东宫伴读的日子,然后感叹圣上、储君天恩,使她们得以外放为官,大展拳脚,唯有尽心竭力办事,才能早日报效天恩,造福民生。
  说完这些必不可少的废话,柳知端起茶润润嗓子,问出了心知肚明的问题:“听说颂川县要重抓治学,教化民风?连县内小学都划地预备重修,可见是实实在在响应朝廷。”
  年初,文华阁下发诸丞相签署的‘阁帖’,通传各地。开年的第一道阁帖,拥有非常不同的意义,各地官员都打起精神,预备奉命执行,至少要做出执行的样子,不愿当那只被打的出头鸟,杀来儆猴的鸡。
  这道阁帖,再度重申了朝廷‘振兴文风,教化黎庶’的宗旨,令各州县大力推行州学、小学,鼓励各地兴办书院,拔擢优秀人才入读州学、小学。每县的小学每年有一个推举入州学读书的名额,每州州学每年有三个推举入国学读书的名额。
  若能为朝廷择选真才实学者,赐金褒奖,吏部考评可适当参考;若以鱼目而混珠者,吏部考评为最下等,留任观察。
  同样,各地州学、小学的兴盛情况,兴办书院的成果,都要列入今年的考评之中。
  颂川县不是个下县,但也没什么钱,更要紧的是,县里学风很不兴盛,整个小学的学生恐怕还没吏员多,更别提什么人才。
  接到州署发来的公文之后,颂川县令二话不说,将振兴学风的大业交给了三县老薛主簿。理由也很正当——薛主簿出身东宫伴读,整个颂川再找不出比薛主簿履历更为辉煌、才华更为横溢、学识更为渊博的官员了。
  如此大任,不交给你薛兰野,还能交给谁呢?
  薛兰野终于懵了。
  东宫伴读、丞相长女的身份,往日里是一道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护身符,州牧都要待她十分客气。但当遇上无法解决的棘手难题,众人就会把她第一个推出去顶雷——反正她身份贵重,背景强硬,足以断送别人仕途的祸事,对她来说顶多只是小麻烦。
  薛兰野亲自走了数趟,查看走访,最终发现这确实是个大大的难题。
  她写信回京问父亲,换来薛丞相声色俱厉的回信,要她做事沉住气,自己动脑子,不要动辄张嘴向家里求救。
  薛兰野急的头快秃了,倒是家里跟来的婢女看她愁成这样,灵机一动出了个主意,说南乡县同在本州,柳县令治县的本事出了名,小姐既然与柳县令相识熟稔,不妨去请教一二。
  起初薛兰野心里很是忐忑,本能排斥这个主意,但眼看时间一天天流逝,她生怕自己一年到头做不出半点成就,虽然主簿不用经吏部考评,可是真的很丢脸。
  与其丢家里的脸,让人背后指着脊梁骨说虎父犬女,还不如咬牙向柳知求教呢!
  打定主意,薛兰野便写了信过来。很快得到回信,柳知表示扫榻相迎。
  于是薛兰野向县令报备一声,轻车简从急匆匆赶了两日,终于赶到了此处。
  薛兰野苦笑说道:“让你见笑了,不瞒你说,我是过来求教的——南乡县学风兴盛,你有教化之才,若能让我沾上一星半点,就受用不尽了。”
  柳知笑了笑,反倒说起了另一件事:“太女殿下六月大婚,算来也快了。”
  薛兰野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说起东宫大婚,但还是跟着点头,感叹道:“可惜我现在不在京中,没有得见盛况的荣幸。听说未来的储妃殿下声名才德举世难得,太女殿下龙章凤姿、天日之表,正是天然相配。”
  与此同时,明德殿的书案旁,大批公文叠起,景昭正伏案狂草,忽然警惕地一回头:“谁在叫我?”
  第118章 景昭仿佛猜到了他的疑……
  笑声如同银铃,由远及近很快传来。
  淡粉色的宫裙如同春日桃花,当穆嫔脚步轻盈地飘过来时,颊边还带着两抹飞霞,分外轻俏。
  她盈盈行礼:“见过殿下。”
  窗外天光温煦,风和日暖,雪白云絮聚而复散,一行行飞鸟振翅掠过,在天穹上划出迅捷的弧度。
  这样好的天气,教人的心情也变得极好。
  桃花一般的美人飘过来,倚靠在肩上娇声软语,则会使人的心情变得更好。
  景昭搁下笔,含笑道:“怎么过来了?”
  穆嫔拍拍手,便有宫人捧着食盒上前,试膳宫女接过来打开检查,浓郁香气逸散开来。
  “殿下这些时日辛苦,妾特地熬了八仙羹,给殿下滋补身体。”
  八仙羹是齐朝很负盛名的一道御膳汤羹,以乌鸡吊出高汤,配以鲍鱼、牛乳、杏仁、冬葵等数种材料,精心熬煮,羹色乳白清润,入口浓香醇厚,不但滋补,而且口感极妙。
  宫女试过,端了上来。
  景昭不知品鉴过多少珍馐,只尝了一口,便知道穆嫔确实用了心,且说的是实话,这羹是她亲自守着熬出来的,并不是像给太后侍疾的时候那样瞎糊弄。
  穆嫔是典型养在深闺待嫁的大家闺秀,口味极淡,连多吃一点油盐都要忧心半晌,生怕损伤容貌身形。
  尽管入宫之后,她不必再如在家时般小心翼翼,处处拘束,但十几年来养成的口味改不了,这羹必然是她亲自动手,所以味道要比厨子熬制的更淡一些。
  饶是如此,有这份心已经很难得了,何况这羹的味道已然很是不错。
  景昭并不提口味偏淡,慢慢喝了小半盏,用帕子按按唇角,眸光微转,瞥向穆嫔,见她看似端庄地坐在旁边,实际不错眼盯着自己,轻笑一声,撇下汤勺往后一靠:“说吧,又要闹什么幺蛾子?”
  穆嫔动作比侍奉的宫人还要迅捷,急速取来大迎枕垫在景昭身后,让她靠的更加舒服。然后坐正身体:“殿下明鉴,妾是真心实意想为您补养身体,并不是只为了求事。”
  景昭此刻心情正好,斜睨着她:“嗯,好,所以呢,想求什么?”
  既然来意已经被道破,再推搪就显得虚伪做作了。穆嫔分寸拿捏得当,立刻道:“妾的妹妹该说婚事了,现在有一个人选,想请殿下帮忙做主。”
  “谁?”
  穆嫔便报出小穆娘子择定的名字,是某位五品官的幼子。
  皇太女日理万机,当然没有听说过这么一个人,想了想道:“门第低了些。”
  穆嫔嫣然道:“殿下偏心妾,才会觉得那人门第稍低。只是妾父母均不在了,又与族里不睦,家族又没有得力的能臣,空挂着一个虚名而已,这位任小郎的父亲是五品实职,既有体面,又不会齐大非偶,任小郎自己又人品俊秀,妾与六郎七娘商量着,都觉得已经很合适了。”
  有些话不便说得太直白,穆嫔这样说,其实已经解释清楚了——依仗着穆嫔的名头,这个夫婿的父亲能提供一定助力,门第又正好能被小穆娘子拿捏住。
  景昭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你们不觉得可惜就好,要是决定了,我就命人拟一道令旨,给他们赐婚。等完婚时,再从东宫账上替你妹妹陪送双倍妆奁。”
  这是极大的光彩,穆嫔喜笑颜开,拜伏谢恩:“妾替妹妹谢过殿下。”
  窗外日光晒得人暖洋洋的,景昭靠在迎枕上,只觉得全身温暖松快,心情极好,吩咐道:“传本宫的话,今日是郑明夷当值?让他拟一道令旨。”
  从始至终,她都没有问过一句任家同意与否。
  “你弟弟呢?”景昭任凭穆嫔满脸喜色地替她揉捏肩背,随口道,“他不是比七娘还大些?”
  穆嫔的脸色一下子垮了下来,这次是真的毫不作伪:“哎,谁知道这死孩子……呸呸呸,妾说错了——这混账孩子在想什么,问起来就说现在当值就够累了,回家之后只想一个人静静躺着,并不想娶妻纳妾的给自己添麻烦,还是觉得自己待着最自在。”
  她绘声绘色地给景昭模仿:“七娘问他:你正该趁着年轻做出些成绩,往后只会越来越忙,岂不是更不愿成婚?他说,那就一直不成婚好了。”
  眼看穆嫔柳眉倒竖,景昭倒是笑了:“六郎倒是有意思,怎么,现在京兆忙得狠吗?”
  话说到此处,她忽然想起来京兆前日递上来的公文。
  三日后便是刑部、大理、京兆联手办的法科开考的日子了。
  她一时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穆嫔察言观色,很知机地放轻了揉按的动作,只静静待在旁边,不敢惊扰。
  殿外传来通传声,打断了景昭的思绪,让她醒过神来。
  “郑明夷来了?”景昭示意穆嫔,“你避一避。”
  八成是为了赐婚令旨来的。
  事关妹妹的婚事,穆嫔很想留下听一听,却也知道内外不相通,于是很利落地行礼退了下去。
  景昭没骨头般卧在迎枕里,实在贪恋懒懒靠着的舒适感,又停了片刻,才道:“叫进来。”
  脚步声响。
  很轻、很缓、节奏平稳,仿佛永远都不会凌乱。
  是郑明夷。
  他循着礼数,垂首而入,规规矩矩行礼。
  趁着郑明夷在殿中行礼,来不及抬头,景昭迅速端坐起来,把鬓边微散的发丝掠到耳后,道:“那么多礼做什么,坐吧。”
  郑明夷从善如流地坐下,玩笑道:“臣现在少了大半的时间在东宫点卯,怎能不抓住剩下的机会尽善尽美?”
  自从开年以后,修书的那套班子正式搭起来,由文华阁丞相、秘书省令苏维桢主持,东宫储妃裴令之监修,秘书省著作郎卓明琅、东宫学士郑明夷、员外郎邓世承等二十四人各司其职,共同编撰。
  苏丞相年纪老迈,位高权重,虽为主持,实际上不过挂个名罢了。真正负责裁决诸事的,是储妃裴令之与著作郎卓明琅。
  郑明夷情况比较特殊,他相当于是东宫特意指定放进去的人选,一是修书这么大的工程需要监察,二是景昭有意安排自己的亲信进去沾沾光。
  毕竟修书是盛事、雅事、大事,有这么一段履历,说出去也极增光添彩。
  事实上,今次修书本就是个人人争抢的活计,就连下面打杂的小官吏目都多的是人争着往里挤,更不要说正经参与修书的位置。
  反正郑明夷学识足够,相对可靠,景昭是很乐意扶持提拔自己的亲信的。
  不过,又由于郑明夷情况特殊的原因,他每月还有五分之一的时间需要参与东宫轮值。
  此刻,他便道:“令旨已经拟好,请殿下过目,如无问题,臣便请用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