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女 第137节
  景昭愣了下,反手握住裴令之的手腕,轻声道:“我不冷——嘘,别出声,快穿上大衣裳,我们走。”
  裴令之居然也不问她去哪里、做什么,揭开帷帐起身,披上外袍,系好扣子,正准备梳理头发,就见景昭扯下屏风后挂着的狐裘往他身上一披,道:“快走快走。”
  头发是来不及细细打理,挽簪戴冠了,裴令之只好匆匆以一根天水碧色的绸带束起长发,正要走向殿门,却被景昭牵住手腕,径直朝着窗子的方向去了。
  葆肃阁内外侍从不计其数,每晚廊下值守的宫人便有六个,今夜却寂静无声,不见踪影,除了檐外落雪的簌簌声,毫无半分杂音。
  檐下宫灯随着晚风轻轻摇晃,映亮两道从窗中鬼鬼祟祟翻出来的人影。
  阶前细雪积了薄薄一层,白的不含丝毫杂色,比裴令之披着的那件狐裘颜色更为纯正,踩上去不觉得滑,靴底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响。
  冬天的冰雪、秋日的落叶、雨后的积水、夜晚的影子……对于部分人来说,这些都是踩起来很好玩、很有趣的事物。
  裴令之拎起宽大的衣摆,避免直接拖进满地冰雪里,跟随着景昭穿过一条又一条空荡无人的宫道——
  天地良心,裴令之在葆肃阁住了这么久,今夜才发现这些地方夜间原来没有人。
  于是他问出口,声音极低不知是怕惊散头顶笼罩着的夜色,还是怕扰动身侧徐徐飘散的细雪。
  “我们去哪里?”
  二人的手在雪夜里变得寒冷,唯有交握的地方泛着淡淡的温热暖意,景昭转过头来对他笑,声音同样很轻。
  她的眼睛却依然很亮,在黑夜里无比夺目。
  “我们私奔。”
  .
  穿过一条又一条空寂的宫道,前方东宫大门近在咫尺,却并非下钥后紧闭的模样,而是宫门大开。
  宫门外,两列禁卫披坚执锐,火把连成平直的线,映亮整条长街。
  皇宫八座宫门,东边的庆元门距离东宫正门很近,同时开启易生混乱,是以庆元门很少打开。
  今夜,庆元门却开了。
  戍守的禁卫们没有拜见奔出来的太女与太女妃,而是恭恭敬敬朝着两座宫门前那条长街行礼,无声拜倒,默念万岁。
  火把汇成的长龙簇拥在长街两侧,一辆素白的六驾马车前行,车窗帷幕一动不动,如同礁石分开潮水,并不为潮水有丝毫动容。
  景昭拜倒,唤声父皇。
  场间一片寂静。
  她的声音打破了那片寂静,轻而易举地传到了马车中皇帝的耳畔。
  很快,车帘里探出一只手,极轻地向上一抬。
  跟在车侧的内官会意,立刻笑眯眯道:“圣上免了礼数,请起吧。”
  禁卫们还在谢恩起身,景昭已经来到了马车前。
  天子车驾远高于寻常马车,景昭的身量在女子中已经算得上高挑,此刻仍然只有踮着脚才能平视车窗下缘。
  她拍拍车身:“父皇!”
  驾车的御侍们连忙放缓速度,幸好车速本就平缓,景昭现在走着就能跟上,她继续去拍车身:“父皇,父皇?”
  车窗的帘幕一挑。
  皇帝的面容露出来,容色如雪,鬼气森森,他眸光往下一瞥,居高临下看着女儿。
  景昭说:“您还好吗?”
  皇帝的眼梢扬起,秀丽惊人,锋利异常,像两道薄刃划过的痕迹。
  景昭说:“那我去了。”
  皇帝终于道:“去吧。”
  景昭反手指了指身后:“可以吗?”
  皇帝稍稍抬起眼,眸光漫不经心划过裴令之,分明没有特别的神情,裴令之却仿佛感觉到有尖锐凌厉的触觉一掠而过,几乎连肌肤都刮得生疼。
  他的眼睫垂落,目光也随之垂落,不能直视天颜,以示臣下对皇帝的恭顺。
  这是他第一次距离皇帝这么近,距离近到足以看清皇帝最细微的神色,裴令之垂眸前匆促一瞥,却只觉得仿佛看到了一幅空白的卷轴。
  画中仿佛自有天地。
  但那天地已然隐没,示于旁人的只剩下一片空寂。
  “想去就去。”皇帝淡淡道。
  车帘落下了。
  天子车驾远去,辘辘声响,另一驾稍小些的四驾马车随后驶来,停在了景昭与裴令之面前。
  一队禁卫紧随车后,以无比恭谨的姿态低着头,不言不动。
  “走吧。”
  由于是深夜出宫,皇帝与储君都不欲大张旗鼓,车驾的规模相较于应有的礼制显得简单了很多。
  景昭和裴令之登上这辆四驾马车,马车调转车头,向着与宫城相反的方向驶去。
  当日景昭忽然搬入皇宫,裴令之就差不多猜出了情况,今夜所见并不足以令他惊讶。
  皇帝果然离开了皇宫,直至今夜方归。
  听方才景昭与皇帝的对话,也可以猜出来,他们现在要去的那个地方和皇帝去过的地方完全一致。
  唯一令他不能确定的是——
  “我们要去哪里?”
  景昭道:“南陵。”
  .
  南陵。
  这里是大楚立国之后,修建的第一座皇陵。
  文宣皇后就葬在这里。
  历代皇陵规模巨大,凡是修建陵墓,多半不修个几十年不罢休。南陵依山而建,孤耸高绝,地下陵寝虽然已经修好,但地上的城阙部分至今还未竣工。
  夜色浓郁,马车出了皇城,便放开速度疾驰向前,很快穿过大街小巷,来到南城门处,却不走正经城门,而是从一扇角门穿过,离开京城,向南陵的方向驶去。
  打开城门的动静太大,而这恰恰与皇帝和太女轻车简从的目的相反。
  “我刚回到父皇身边的那两年,有时候父皇会带着我到南陵拜祭母亲。”景昭笑了笑,有些怀念的模样,“南陵修的比较省钱,因为它本来是外祖父为自己选定的风水宝地。”
  裴令之一怔。
  伪朝南下,肆虐北方十二州。饶是南方九州隔水相望,暂时保有平静,不受荆狄侵略,也不可能对荆狄有什么好印象。
  其中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荆狄做事实在太不讲究了。
  礼制中有一条叫做‘二王三恪’,即新生的王朝要对旧朝皇室保持基本尊敬,封赠旧朝皇室王侯名号,祭祀旧朝宗庙。
  这条礼制从上古时期开始,一直延续至今,就连舜帝这样的圣人都在践行,偏偏伪朝慕容氏,将它掀到地上然后又踩了一脚。
  慕容诩诛杀贞帝贞后,屠灭桓齐皇室,甚至不曾以像样的礼仪安葬他们,伪朝皇帝行事尚且如此,就更不要指望那些普通的荆狄能干出一点不那么天怒人怨的事了。
  桓齐皇室宗庙被毁,皇陵受到波及。不过好歹慕容诩还没有不讲究到那步田地,终究没有真的挖掘陵墓,践踏已经安葬的历代先王。当时贞帝的皇陵依山而建,刚刚修建了三分之一,无论是挖掘还是摧毁,都没有任何价值,所以就弃置荒废了。
  大楚立国后,朝廷召集工匠,就在贞帝皇陵的基础上加以改建修筑,是为南陵。
  “后来父皇就不带我去了。”景昭说,“因为那时候太后身体还健康,总担心她生出些事来,不便离开京城。”
  其实不止如此。
  建元二年皇帝带景昭来南陵祭拜时,年幼的皇太女回去就大病了一场。太医说是情志失调、风邪入体所致,僧道方士则说是因为太女年幼,不宜前往陵墓一类的地方,后来还被太后拿来作筏子,扯出了文宣皇后旧事。
  皇帝雷霆震怒,发落了太后身边的一批旧人,又再度肃清了伪朝时留下的旧宫人,才算将此事了了。
  但不管什么原因,皇帝都不能拿年幼的女儿冒险,更担忧太后暗中做出举动,索性便将此事按下,再不轻车简从离宫。
  从此之后,许多年,除去每年祭祀、行猎,皇帝再也没有离开过皇宫。
  “这么多年,我们只有每年忌日祭拜母亲的时候会来这里,不过……”
  不过,那样盛大的祭祀仪式,一半是为了死人,一半却是为了活人。
  皇帝不信鬼神,他年年执意风光祭祀文宣皇后,一大半的原因是为了让活人看。
  他越是重视文宣皇后,便越能证明本朝承继桓齐正统,而齐朝与本朝结合的、最为纯正的血统,便是东宫太女。
  至于另一半原因,纯粹是景昭私心揣度,并不能作为实证。
  她也不信鬼神,但有时遇见上香祈福、叩拜神佛,顺手也就拜了。
  哪怕有一丝一毫的可能,试试也好,万一是真的呢?
  倘若真的有那么一线希望,哪怕只是薄薄一线,为此付出再大的代价又何妨呢?
  见景昭神情忽而变得有些缥缈,话音顿住,裴令之便作不解状,轻声道:“三日后便是祭祀大典,怎么今夜先过来呢?”
  景昭回过神来。
  她语调平静,看不出方才在想什么:“不是说了吗,那是皇帝与储君,率领臣僚祭祀先皇后的仪式。现在过来,只是为了自己的心意而已。”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与被皇帝经营多年,如铁桶一般无懈可击的皇宫不同,宫外始终存在着太多不确定的风险。随着景昭长大而储位落定,皇帝和太女绝不能同时离宫。
  今夜皇帝回来了,所以景昭带着裴令之离开了。
  她挑开车帘,望着山野间起伏蜿蜒如同龙脊般的曲线,淡淡道:“今年意义不同,祭典的抛费远胜往年,想来往后数年间,也很难有这么意义非凡的时刻了,偏你还未正式入宫。”
  未来太女妃与太女妃的区别就在这里。
  多了‘未来’两个字,景昭依然可以让裴令之堂而皇之地留宿东宫,也可以让穆嫔带着裴令之提前以半幅仪仗往来交际,没有人会纠缠皇太女的这点私事。
  但祭祀又不同。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祭典上的每一个位置、每一句言辞、每一场礼乐、每一件器具都需要精心排布,竭力设计,半分不容差错。
  裴令之不曾正式嫁入东宫,那么典礼上就不会有他的位置,如果景昭硬要将位次如此靠前的一个人塞进去,很多人的位置都要跟着改动。
  景昭不愿意用母亲的祭典来为裴令之抬身价,自然不会硬把裴令之塞进去。
  “提前来跟我见见她吧。”景昭轻声道,“母亲她是天下最好的人,没有人会不倾慕她。可惜你缘分稍浅,不能得见她生前风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