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女 第135节
  景昭抱着手炉轻笑。
  穆嫔也不在意,又靠过去,软语道:“妾只是怕正妃会因此心生芥蒂,殿下可要替妾分辩一二。”
  “你有芥蒂吗?”景昭问,“我现在替你们调解一下?”
  这话明显不是对穆嫔说的,注意到景昭的目光越过她投向她的身后,穆嫔心底咯噔一声,转头望去。
  她顿时仿佛变成了一只惊恐的兔子,连两只耳朵都快要竖起来了。
  长廊尽头的窗子,不知何时打开了一扇,裴令之披着雪青色外袍,探身出来,正以坚果不疾不徐地随意逗弄廊下金笼里叽叽喳喳的鹦鹉。
  怪不得鹦鹉们刚才突然在说些乱七八糟的话,穆嫔没留意,还以为这些不聪明的鹦鹉终于疯了。现在看来,它们分明是在讨食。
  穆嫔觉得自己也要疯了。
  如果地上有一个洞,她现在肯定会慌不择路地一头扎下去。
  窗前,裴令之闻声随意将手中最后几颗坚果抛进笼中,鹦鹉大叫着张嘴去接,那叫声呕哑嘲哳,分外吵闹,就像花鸟房送来了七八只鸭子一样。
  在鹦鹉七上八下的叫声中,裴令之转过头,眉梢微扬,越过面容惊恐的穆嫔,支颐微笑道:“原来谣言是这样诞生的。”
  第113章 赴宴的日常
  又是一场细雪。
  雪后天晴,碧空中飘浮着大片大片轻薄的雪白云絮,就像在淡蓝绸衣的外侧又缀了一层素白轻纱。
  碧蓝天穹下,浩浩荡荡的仪仗停在了陈国公府大门前。
  今日是陈国公世女的百日宴。
  名门望族间婚娶频繁,关系错综复杂,世家子弟自幼便要开始熟背各家谱系。出身江宁裴氏的裴令之是这样,生在颍川穆氏的穆嫔也是这样。
  当日景昭发了话,穆嫔出宫赴那些推脱不掉的宴饮时,每次都会派人去请裴令之。
  未来储妃与储嫔同时驾临,是难得的赏脸荣光。连续赴了两场宴会之后,裴令之也就差不多把京中身份最高的几家内眷的模样和自己背过的谱系对上了。
  陈国公府的宴会,是裴令之年前预备参加的最后一场。
  那边修书的架子还在搭建,时间紧急,裴令之把内眷这边认得差不多了,也就不打算继续浪费时间,准备掉转头在修书上下功夫。
  东宫侍卫前后开道,层层宫人前呼后拥,四驾朱盖车内,穆嫔抓紧时间问裴令之:“陈国公府的情况你看过了吗?”
  适当的天真娇憨搭配年轻美貌固然是极其有用的利器,但绝对的愚蠢足以抹杀一切外貌方面的长处。穆嫔一向很能把握分寸,景昭发话让她引着裴令之出入各处,她心里无论再怎么不情愿,做起事来还是力求尽善尽美、妥妥帖帖。
  赴每场宴饮之前,穆嫔都会事先将宴会主人的基本情况、行事风格命人整理出来,送到葆肃阁去。有些可说可不说的隐秘消息,穆嫔也不藏私,当真一五一十告诉裴令之。
  只凭她这份行事的手腕,就已经足够做个合格的东宫储嫔了。
  裴令之点点头,表示看过了。
  陈国公是朝中最年轻的勋贵,今年三十出头。他父亲老陈国公是跟着皇帝起事的心腹爱将,单论旧日战功,不在昔日的谈国公之下,且他足足有四个儿子,前三个都是一等一的习武好手。
  可惜的是,老陈国公以作战勇猛、身先士卒著称,起事时年纪较大,落了一身伤病,强撑着熬到建元初年皇帝登基,终于熬不住,伤病发作过世了!
  不止如此,虎父无犬子,老陈国公的儿子们同父亲一模一样,早在开国之前就战死了两个。剩下的两个儿子里,较大的那个也是病痛满身,又死了父亲,悲痛之下匆匆承袭国公之位,没两年也过世了。
  更糟糕的是,老国公夫人短短数年间丧子丧夫再丧子,连续打击之下,很快也过世了。
  现任陈国公是老国公的幼子,连续送走三个兄长、父亲母亲之后,一直忙着守丧,丧期就没断过。好不容易守孝结束,娶妻进门,却迟迟没有孩子,终于在今年喜得爱女。
  虽然在勋贵里算是年纪很轻的一位,但裴令之留神看了看,发觉陈国公的体魄并不像很健壮的模样,约莫也是过去留下的伤病作祟。
  穆嫔和裴令之还是有点香火情的,瞅准机会小声和他嘀咕:“前两年陈国公和他夫人到处求子,京城周围的道观寺庙拜了个遍。今年总算生了个女儿,好歹是后继有人,不用再忙着纳妾求子了——”
  她顿了顿,犹豫一下,最终说闲话的欲望压倒了一切,小声说:“国公夫人病急乱投医,据说去年给陈国公连抬了七个小妾进门,还被御史弹劾,说陈国公内帷不修,当时这事弄得很不好看,陈氏一族和国公府都快撕破脸了。”
  七个小妾。
  饶是裴令之见多识广,也不由得略感吃惊。不过等听到最后一句,反而明白过来。
  老国公和前三个儿子都早早过世,如今这位陈国公的身体看着不像很硬朗的模样,从家族寿命上来说,免不得会令人猜度现在这位陈国公寿数能有几何。
  如果陈国公没了,膝下又没有儿女,朝廷多半会指定陈氏族中血脉相近者过继到陈国公名下,继任国公爵位。
  但这样一来,陈国公夫妇的利益就会严重受损。
  ——凭什么我们父祖两代死伤殆尽换来的爵位,就这样便宜了寸功未立的族人?
  就凭他们也姓陈?
  陈国公肯定不会甘心,作为他的妻子,国公夫人的利益同样会受到极大损伤——过继来的儿女,他没有自己的父母祖辈吗?就算抱一个小的从小养起来,鬼知道他将来会不会想起自己的亲生父母。
  与其陷入这等生恩和养恩的争端,还不如抱养一个庶出子女。至少庶出子女孝顺嫡母天经地义,任凭说破天也驳不倒这条道理。
  在陈国公夫妇的共同努力之下,国公府终于迎来了一个新生婴儿。狂喜的陈国公甚至等不到女儿满月,便着手将女儿记在国公夫人名下,迫不及待上书请封世女。
  这说起来不合规矩,一般情况下孩子至少要养到五六岁,过了早夭的年纪,才好上书请封。
  但陈国公府的情况不同。
  从龙之功,耿耿忠心,父子相继搭进去四条命,这份功劳重到了极致,重到陈国公只要不意图谋逆,那么他不管犯下多大罪行,朝廷都会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文华阁丞相们没有反对,皇帝没有反对,礼部当然也不可能刁难,很痛快地批了。如今名分已定,国公府喜不自胜,索性借着百日举行一场盛宴。
  对于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孩子,国公夫妇根本舍不得抱出来给众人看。只抱着襁褓给裴令之与穆嫔,还有几位德高望重、长寿健朗的命妇看了看,说是要沾沾贵气和喜气,保这孩子平安长大。
  宴会分为内外两部分。
  外客由陈国公在外接待,内眷们则由国公夫人陪着入席。
  未来太女妃身份最高、地位最重,所以裴令之和穆嫔被请上了最高处,然后按着身份、家世、长幼等依次排列下去。
  内眷有男有女,尽管大部分还是女子,但终究有男子的存在。国公夫人十分细致,席位间挂起了半透的纱幕,若是格外谨慎的内眷,可以自己将纱幕放下;若是并不拘泥这些小节,升起纱幕即可。
  当然,能受邀来到国公府的内眷,绝大多数不会在别人家的宴会上处处计较,纱幕大多升起,不少上了年纪的女眷们非但毫不在乎,还大胆地朝上首偷偷张望,意图多看两眼未来太女妃的模样。
  谈国公夫人撇一撇汤盏中的浮沫,眸光垂下来,心想自家照微输的倒也不冤。
  穆嫔忙里偷闲,叫妹妹过来,关怀了几句衣食住行,又悄声道:“殿下过问你们呢,要是有什么打算,就跟姐姐先说一声,我去殿下那里给你们求恩典——不管是想要姻缘还是前程,想好了就跟姐姐说。”
  小穆娘子年纪还轻,听得姐姐问话,俏脸绯红,悄悄用目光去瞥最上首的裴令之,小声道:“姐姐,我……”
  穆嫔在宫里待了近三年,眼光何等敏锐,当即警铃大作,轻咳一声:“佳时!”
  小穆娘子扭扭捏捏地道:“姐姐能不能替我打听一下,储妃殿下还有没有兄弟。若是,若是有的话……”
  穆嫔差点被她气个倒仰,点着她鼻子恶狠狠地道:“没有!你死了这条心吧!”
  “有姐妹也行……”
  穆嫔火冒三丈,当即开始四下逡巡,正待寻找趁手的棍棒,小穆娘子察觉大事不妙,一溜烟地跑了。
  她暗地里磨一磨牙,转回头来,见裴令之正欲起身,连忙问:“你要去哪里?”
  裴令之道:“人太多了,我出去走走。”
  厅堂极为空旷,足以容纳所有内眷。然而一道道目光明里暗里全都汇聚在裴令之身上,来搭话见礼的人络绎不绝,实在令人疲惫。
  穆嫔也觉得烦。
  ——凡是今日前来的内眷,就没有不想和未来太女妃搭上话的,但多方下注是高门望族的本性,太女妃未曾大婚,且又来自南方,将来受宠与否值得考量。
  反倒是穆嫔,入宫以来长宠不衰,风光无限,与未来太子妃高下难分。若是只为巴结太女妃而疏忽了穆嫔,实在不妥。
  所以,厅中每个人都在积极设法往裴令之面前走上一圈,同时本着多头并行的想法,从裴令之面前离开之后,一定要再去穆嫔面前走一圈。
  穆嫔简直烦不胜烦,忙不迭地道:“我也去。”
  雪后天寒,然而裴令之和穆嫔身边各跟着十八个宫人,加起来统共三十六个侍从,把二人围得风雨不透。
  身边围着这么多人,穆嫔转头看一眼裴令之都困难,寒风根本吹不进来。
  这就是东宫妃嫔应有的排场。
  走到岔路口,三十六个宫人就跟着分散成了两队。
  裴令之和穆嫔同时愉快地甩开了对方,各自挑选了一个方向前行。
  国公府的花园极大,有种武将门第特有的疏朗,却不显得荒疏,极为大气开阔。
  树木的叶子凋零殆尽,但假山繁复错落,绵延起伏,假山尽头一条小溪潺潺而过,竟没有结冰,淌过大半座花园。
  裴令之有心寻个清静的地方待着,见假山旁的石亭颇为精巧,便在亭中落座,就近赏玩假山的布局。
  “这座假山不是寻常工匠着手。”裴令之随手点了几个位置,“设计者必定精通书画,博学广识——那条溪水想必是刻意引过来的,山石溪水交相错落,山水旁栽种的花木也恰当,可惜现在是冬天——到了春夏,这里便是一幅活生生的山林花木图。”
  积素跟着裴令之一同长大,多多少少懂得几分,不住点头,说:“这些花木都蔫了,郎君如果不提,我还真看不出来有这份巧思。”
  裴令之道:“你看那里,如果再栽一片芍药,与《花竹图》又有何异?这里的布局必定参考了很多古画……”
  他的声音忽然止住。
  积素已经像道利箭般站了起来,仿佛随时可能猛扑出去,盯着假山后的方位,冷冰冰道:“什么人!”
  伴随着这声喝问,亭中所有宫人不约而同紧张起来,数名宫人一拥而上,将裴令之牢牢护在中央。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
  紧接着,一块蓝色的衣角,从假山后做贼般地探出来。
  第114章 皇太女如兰的气息萦绕……
  一个蓝色衣衫的少女,从假山后钻了出来。
  那少女衣衫素淡,面目寻常,作侍女装扮。抬头看见裴令之的脸,愣住片刻,又突然惊醒般跪下去,惊慌失措道:“婢子拜见储妃娘娘。”
  裴令之不以为意,并不开口,一旁的积素会意,沉声问道:“你是国公府上的婢女?为何在此窥伺太女妃?”
  婢女惶然道:“婢子不是国公府的人,是跟着靖威将军府上的二小姐过来赴宴的。”
  不待积素继续发问,她忽然开始用力叩首,哀声哭泣道:“求储妃开恩,我家小姐小半个时辰前离席说要去更衣,可现在还没回来,婢子不是故意躲在此处的,只是实在担心得紧,悄悄出来寻一寻小姐。”
  积素讶异道:“靖威将军府上没有别的主子过来吗?要你一个婢女自己出来寻找,再不济知会国公夫人一声,国公府自会派人去寻。”
  那婢女支支吾吾,半晌一捂脸,哀哭道:“婢子有罪,婢子不敢,夫人性情严苛,会打死婢子的,小姐也会跟着受责。”
  不但积素,连其余几名东宫女官都皱了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