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女 第110节
  相传当年顾晋龄尚在时,精于治学,家传《韩诗》,且崇尚有教无类,时常在东都某处书馆内开坛讲学、与人对谈,南方士子争相前来听讲,多如过江之鲫。
  后来,南方最著名的少年名士景容至此,与顾晋龄对谈三日,写下大名鼎鼎的《对谈篇》。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处书馆汇集了南方数郡的文脉,一度是南方九州士子们无比倾慕的所在。
  再后来,顾晋龄过世,已经很久,景容登基,做了皇帝。
  这处书馆早已被顾晋龄的子女买下,成为顾家产业,还取了一个像和尚做早课的场所般莫名其妙的名字。
  一进门,迎面墙上刻着的就是那篇《对谈篇》。
  景昭皱皱眉。
  《对谈篇》确实有名,但皇帝写这篇文章时,年纪尚轻,纵使惊才绝艳,也不敢说力压治学几十载的顾晋龄。顾家子孙若是为了怀念父亲,理应在如此重要的地方刻上顾晋龄最著名的文章,而非当今皇帝的作品。
  随便猜度旁人不好,景昭没有继续朝着这个方向思考,走了进去。
  室内摆设清雅,靠墙摆着数个巨大书柜,里面存放着顾晋龄手稿的誊本,还有顾家非绝版的原版藏书。
  书贵。
  顾家藏书更贵。
  顾晋龄的手稿更是极贵。
  满室藏书,迎面看来,真是极为壮观,无声炫示着此间主人非同寻常的家世,却不会令人生出反感,只剩无尽歆羡。
  她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书翻阅。室内的顾氏家仆知道她是二房白郎君的客人,并不阻拦。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问话。
  “你是谁?”
  这声音很不客气,是个年轻男子,景昭恍若未闻,并不转身,继续认真翻阅着顾家的藏书。
  她的反应堪称无礼,那道声音的主人没有得到回应,很是不满,向这边走来,仆从连忙行礼说道:“大郎君,这是白郎君请来的客人。”
  于是景昭知道了身后那人的身份。
  丹阳顾氏大房嫡长子,顾嘉。
  他父亲是顾夫人唯一的亲兄长,他就是裴令之的亲表兄。
  顾嘉不悦道:“他顾白倒会做好人,听经堂是能随便带人进来的地方?”
  又转向景昭,语气稍微客气了些:“你是哪家的?”
  景昭合上书,平静说道:“小门小户,不足挂齿。”
  帷帽垂纱遮面,看不见真实面容,景昭没有摘下来的意思。
  南方礼教相对严苛,女子在陌生男人面前不摘帷帽是谨慎自矜的表现,但景昭对顾嘉的话听而不闻,又始终没有先行报出门第郡望,更重要的是,顾嘉很讨厌二房堂弟顾白。
  种种原因叠加,在顾嘉眼里,景昭的举动无礼至极,果然是小门小户,毫无教养……
  这样想着,他心里生出厌恶,便要让人将景昭请出去。
  就在这时,楼梯上传来脚步声。
  有人说了句:“且慢。”
  楼梯上站着两个身影,一个戴着帷帽,垂纱及腰,另一个面容清秀,笑容可亲。
  前者是裴令之,后者是顾白。
  顾白带着歉意朝裴令之和景昭各自看了一眼,说道:“大堂兄,这是我请来的客人。”
  顾嘉哂笑道:“什么时候阿猫阿狗都能随便进听经堂了?这是祖父治学的地方,不是二房的后花园。”
  这话说得很不中听,顾白皱起眉,声音依旧温和,隐隐中带着坚定:“大堂兄误会了。”
  换做平常,他忍也就忍了,反正顾嘉总是这般刁钻,但今日七郎就在身旁,岂能受此等羞辱?
  想到这里,顾白便准备再坚定地说几句,下一刻,肩背被人一按。
  顾白察觉到裴令之的意思,话到嘴边又生生忍下,朝着顾嘉一点头,便准备带人离开。
  然而他的话虽然没有出口,不服的态度也没有表露,顾嘉却没有打算让他这样轻易的离开。
  “站住。”顾嘉喝道。
  不止顾白面色不佳,裴令之帷帽下的眉梢也悄然沉落。
  他越过下首顾嘉趾高气昂的脸,看向书架旁负手站着的那道身影,感觉好生尴尬。
  相处这么久,即使只是普通同行者,总归有些默契。
  何况……那并不只是简单的同行。
  他们一起策过马、聊过天、杀过人,在深夜的星空下对谈,在官道的尘土中并辔,在江心的夜色里拥吻……这段路程,又怎么能算普通?
  这段关系,又怎么只算同行?
  裴令之不需要看见景昭的脸,已经可以想象出她的表情,那种似笑非笑,仿佛在看耍猴般的表情。
  她当然不会把顾嘉当成一回事。
  她连王悦都能说杀就杀,区区一个籍籍无名的顾嘉,在她眼里又算得了什么?
  裴令之觉得好生尴尬,仿佛家养的猴子突然发了疯,正在大街上到处上蹿下跳龇牙咧嘴。
  真是好丢脸的一幅景象。
  帷帽下,裴令之朱唇微启,便要说些什么话。
  另一道声音从下方传来,是景昭。
  “丹阳顾氏诗书传家,名望非凡,顾大郎出言留客,想必是有所指教,正巧,我也想请教,当年顾大家在东都著述《三诗传》,上卷集三家诗之精华,下卷剖析《毛诗序》。请问关于《毛诗序》的篇章中,对于大小序的褒贬,顾大郎以为如何?”
  什么乱七八糟的。
  顾嘉一口气噎在了喉咙里。
  他是顾晋龄的嫡长孙,别的可以不会,至少要对祖父的著述有些了解,自然听过这卷文章。
  可是《三诗传》集鲁、齐、韩三家诗之精华,祖父耗竭心血写出来,却未能完本,身体便支撑不住,驾鹤西去。
  顾家一代不如一代,论起家传经典,没人敢与祖父相较,自然无人动笔狗尾续貂。
  一本未完成的著述,顾家自然不会把它拿出去,这些年来除了姑母生前取走了一份抄本,余下的都放在顾家书房里。
  想到这里,顾嘉脸色忽然一白。
  是了!
  那些未完成的篇目,并非没有外人看过。姑母手里那一份留在了裴家,还有祖父生前交游广阔,书信往来,据说也与南方许多名士交流过。不提别的,只说《齐诗》《鲁诗》均非顾家家学,祖父必定向他人借过典籍阅看,写出来的著述肯定也与他人一一分享过。
  能与祖父互通书信,交换家学者,身份来历又会差到哪里去?
  不要说什么胡言乱语。
  《三诗传》以三诗为名,只有亲眼看过的那些人才知道,顾晋龄花费大量笔墨,对《毛诗》的大小序做出了洋洋洒洒数万字的褒贬。
  能戳中下卷尽是《毛诗序》这一点,便不可能是什么胡言乱语。
  顾嘉神色微变,意识到自己可能得罪身份地位相当或相近的人,却又碍于面子,不愿说些软话,一时间进退两难。
  景昭上下打量他一番,讶然道:“顾大郎不会没读过你祖父的著述吧!”
  “……”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别的也就罢了,没写完的文章,顾嘉当然也不会很用心。
  读倒是读过。
  问题在于,读过和记得是两回事。
  过目不忘,又不是谁都有的本事。
  顾嘉很尴尬。
  依着他的性格,此刻便要发火,哪管什么顾白与否。
  但他能嚣张到今日,自然不是个全然蠢货,该柔软的时候,身段一样可以非常柔软。
  比如在他那个排行第七的表弟面前,他谄媚的就像一条狗。
  这也是裴令之不喜欢他的原因。
  媚上而欺下,无德也。
  一只手粗暴地落下,拍在顾嘉头上,发出啪的一声,就像瓜田里的老农拍打成熟的西瓜。
  顾嘉趔趄一下,险些栽倒。
  一个老妇人从门外走了进来,沉声说道:“大郎君,不得无礼。”
  这名老妇人已经很老了,头发根根雪白,面容瘦削严肃,顾嘉正要发火,看到是她,又变得温顺许多,说道:“张妈妈。”
  张妈妈对着顾白一礼,说道:“白郎君见笑了,大郎君这两天发烧,心情不好,有些暴躁,老身会请夫人出面。”
  顾白哪里会不知道,这位看上去严肃衰老的妇人是顾嘉父亲的奶妈,在大房名为奴婢,实际上便是大半个长辈,极有话语权。
  他连道不敢,只见张妈妈又转向裴令之和景昭,说道:“二位是白郎君请来的客人,真是抱歉,老身斗胆做主,替郎君向二位赔罪。”
  赔罪这种事,由旁人代劳总是显得不够心诚。
  好在景昭和裴令之只想少生事端,天大的帐都留到日后再算,何况只是一个蠢笨的顾嘉。
  待张妈妈拎着顾嘉离去之后,裴令之对顾白点点头,说道:“尽快去办。”
  顾白低头,神情分外恭谨,说道:“您放心。”
  他对待裴令之的态度不显得谄媚,却很恭敬,是一种发自内心的信服。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他和顾嘉不同。
  顾嘉的父亲是顾夫人一母同胞的兄长,出生便是嫡长子,而他的父亲只是个庶子。南方尊卑嫡庶格外分明,嫡长子以外诸子均为庶孽,顾嘉的父亲执掌家业,母亲出身名门,他的父母却都是唯唯诺诺的性格,在家族中近乎隐身。
  如果没有意外,他也会像父母一样,在家族中扮演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色,甚至可能更艰难——因为从父亲,再到他,离顾家主枝的血脉亲缘越来越远,最终用不了几代,便会成为一个旁支的没落影子,搬离顾家大宅,艰难度日。
  然而他终究比父母多一些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