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女 第86节
  景昭有时揽镜自照,当然知道自己长得好看,然而对皇储来说,只要不破相,美貌与否并不重要,因此景昭也不大放在心上。
  她挽起衣袖,露出半截霜雪般白皙的小臂,转过头来,言简意赅示意:“接着说。”
  有些动作寻常人做来也就罢了,美人做来却平白生出另一种难描气韵,裴令之容貌冠绝南方,所见世人皆不如他,虽不会因此生出骄矜,却从不会在意旁人相貌。
  不知为什么,此刻,裴令之稍稍侧首,目光看似注视着景昭,实际上却偏离少许,更像在看着窗边那盆绿草。
  他开始缓声讲述自己对王悦的了解。
  尽管裴令之厌倦与世家往来,但终究不是彻底避世,对于与他齐名的三人,不可能不去了解。
  杨桢不必多说,那是他的姐夫。
  沈允名声在外,裴令之对他的看法却很淡。
  至于王悦……
  裴令之尽可能全面地陈述自己对王悦的全部认知,然后道:“我和王悦在一些雅集上见过几次。”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
  景昭意识到裴令之准备说出自己的判断与看法,正色凝神,认真聆听。
  “我不喜欢他。”
  景昭微带愕然:“为什么?”
  裴令之极少轻易开口褒贬他人,为什么会对王悦表现出这般明显的倾向?
  “道不同不相为谋。”裴令之蹙起黛眉,仔细斟酌着,尽可能公允地道,“准确说来,我和许多人看待事物的态度都不尽相同。然而王悦这个人,是唯一一个让我感觉很不舒服的存在。”
  很不舒服。
  景昭扬起眉梢。
  景昭思考着裴令之的性格,猜测道:“你觉得他太过功利?”
  话说出口,景昭就知道自己的猜测多半错了。
  裴令之撑住额头,轻声说道:“这么说可能有些虚伪,我不向往积极入世,但入世与否,本是一种人生态度,我并不会因为他人与我保持相反的态度,就心生不喜或嫌恶,最多只是不相为谋、不与之往来——我对王悦的看法,事实上,我也无法判断因由——如果一定要说,可能是一种直觉?”
  景昭颇感奇怪,但她并没有替裴令之分析人际交往的闲心,很快便跳过这个话茬,道:“他是一个见了女郎分外热情的人?”
  裴令之摇头道:“以我之见,不是。何况名声身份摆在这里,待女郎太过热情,只会惹事上身。”
  这句话倒很好懂,景昭不由得想起多年来碰上的狂蜂浪蝶,皱眉思索,然后很快做出决断:“我们走。”
  裴令之一怔:“往哪里走?”
  “临澄不能留了。”景昭果断道,“你识得他,他也一定识得你。而且今日他对我的态度有些奇怪,他主持这次城北码头的行动,就说明王家一定不干净,对朝廷的态度更不会友善。”
  如果王悦的态度源自于心生疑虑,那景昭立刻就会陷入非常危险的境地。
  南方世家聪明人不少,同样也有蠢货。
  多年来朝廷派来的官员死了不止一位,景昭不能赌南方世家会不会有蠢货想要多杀一个景含章。
  如果她的真实身份暴露,那么一切会变得更加可怕。
  裴令之没有意见。
  但他转过头,看着小几上那把沾血的短刃,皱眉说道:“城外很不太平,现在上路太险。”
  景昭想了想,说:“我记得昨日卢家送来了一张帖子?”
  .
  僻静的小厅中,两名侍从合力抬进来一个火盆。
  正是盛夏,尽管今日天气并不炎热,两名侍从还是被那火苗烤的满头大汗,忙不迭放下火盆,垂手站到一旁。
  王悦走到火盆旁。
  他手里拿着一封信。
  那封信来自仙野,不知为什么,它没有送到收信人手中,而是出现在王悦这里。
  王悦抬手,将那封信丢进火盆里。
  金红火舌舔过,转瞬间便将信封完全吞没,淡淡烟气升起,盆中多了些纸。
  平静看着,王悦微笑道:“世间竟然有如此蠢货,东宫鸾驾九月便要下江宁,这时还想着动一动朝廷的采风使。”
  一边,幕僚口唇微动,面露犹豫,似是想要劝说,却又没敢开口。
  “怕什么。”王悦淡淡道,“我们动不得朝廷采风使,朝廷也动不得我们。”
  哪怕是皇太女。
  “再说,只要能付出足够代价,没什么东西不能交换到自己手中。”
  譬如名望。
  又譬如,全身而退的机会。
  “王氏这些年付出太多,做的也太多,同样,知道的事情也很多。”
  比如南方世家之中,很多家族的隐秘与罪恶,既然需要王氏帮忙处理,自然也不能做到绝对保密。
  看着那些纸灰,王悦微笑说道:“只要愿意付出,总能从朝廷那里换到些什么。”
  幕僚犹豫道:“可是那要付出的代价未免太大。”
  王悦微笑道:“如果真到了那一日,有机会支付代价换取未来道路,已经是极为划算的结果,即使需要付出难以承受的代价,也比完全没有选择权要好。”
  他喟叹道:“君如乔木,妾如丝萝。除了普天之下的主宰,无论多么高贵的身份,多么不凡的家世,总归是要依附些势力的。南方不行,还有北方,无论依附哪一方,都不能完全斩断自己的后路。”
  幕僚低声说了几句话。
  王悦转过头,眼含笑意,静静看着幕僚半晌,然后道:“北边的消息,有位与东宫息息相关的重要人物疑似秘密动身南下,为太女殿下九月南下打前站,说不定便是一位宗室贵胄。”
  “当年动几只鹰犬,与如今动一位宗室,后果截然不同。”
  那名幕僚恭敬赞道:“郎君远见。”
  王悦没有说话,只是取来桌上一叠字纸,慢慢烧了。
  直到最后一张纸没入火中,王悦抬眼,看着脸颊通红,擦着额间汗水的幕僚说道:“很热吗?”
  的确很热。
  盛夏烧火盆,怎么可能不热。
  幕僚赔笑,只说自己体胖怯热,容易出汗。
  王悦道:“我还以为你是太急了,急着出去向你的主子报讯。”
  幕僚的笑容僵在脸上,显得很是滑稽。
  王悦看着他道:“这几年你在我身边,向外传了二十八条消息。我不是没有发现,只是为了让你更受你的主子重视,将来……”
  他微笑说道:“才能让他吃更大的亏啊!”
  然后他依然保持着脸上的笑意,说道:“王先生不慎跌断了腿,扶他下去歇息。”
  两名侍从神出鬼没地走进来,一人按住王幕僚,另一人默不作声举起手中沉重的铸铁棍,向他的双腿猛砸下去。
  .
  拿着卢氏送来的帖子,景昭与裴令之很轻易地从县令那里借来一些护卫,约定明日护送他们出城。
  当然,城中现在大小麻烦不断,据说已经出现刁民抢劫粮店的事,县署人手紧缺,自然不可能把他们一路护送到卢氏坞堡。等送出城外混乱的区域,便要折返城中。
  饶是如此,能借来一些人手,已是极好。
  第二日中午,护卫们簇拥着两辆马车,向城外行去。
  昨日城门紧闭大半日,直到清早才开启城门,或许是官署提前派人清理过,城外官道上虽然还能看见鲜血与土坑,路旁还有些零散碎屑,不知是什么东西摔坏留下的,但除此之外,竟然没有尸体、断肢与其他事物,已经足够令人吃惊。
  面对苏惠的疑惑,那些护卫们显然更了解本地民情,嘻嘻哈哈给出了答案:“什么清理,官署哪有人手可用,要么是他们自家抬走,要么是被人捡走,哪还用得着刻意清理。”
  说着,护卫往路边指过去:“你瞧,那不是?”
  几名衣衫破旧的男子抬着一具尸体向远方走去,他们身后的几名女子和幼童,各自拿着些木块、碎布——那些木块与布片,怎么看都像是马车上拆下来的零碎。
  “这些穷鬼难得有机会贴补家用,尸体抬回去还能配个婚事,又得些钱粮,听昨夜城头轮值的兄弟们说,昨天晚上城外抢东西的人就没断过。”
  车里,穆嫔忍不住问:“我看城门南边有块割过的稻田,他们可以去田里捡些稻穗,那也是能吃的粮食。”
  景昭很赞许地看了她一眼,心想果然行万里路还是有些用处,原本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女,如今连稻田里剩下的稻穗都会留心,真是可喜可贺。
  除了想法过于简单之外,真是越发成熟了。
  车外传来护卫们忍笑的声音,显然觉得穆嫔这句话太过天真,但碍于车内是县令要求护送的贵人,不敢得罪,只能强行忍笑道:“那片稻田是唐大人舅家田产,那些刁民哪敢去抢?”
  穆嫔不解,还想发问,景昭揭开车窗上覆着的帘子,往后指了指。
  身后临澄县城墙矗立,碧空下仰头望去,堞垛之间,仍旧隐约可以看见强弓劲弩的影子。
  穆嫔抿抿唇,不再说话了。
  景昭若有所思看着窗外,心想临澄官署荒疏俗务,府库里那些兵器强弓,当真能派上用场吗?
  当然,景昭不打算亲身测试临澄府库是否存在监守自盗的现象。
  沿着官道走出一个多时辰,见途中平稳无事,景昭便令苏惠抓了些碎银子,让护卫们回去复命。
  护卫们虽也时常能得到赏赐,出手这么大方的却是不多。执意要再往前送出一段,被苏惠十分坚决地劝了回去。
  车里,景昭摊开请帖,指着‘七月十五’四个字道:“卢家那位老太爷冥诞在中元节。”
  穆嫔说:“这日子可不好。”
  “今天是七月十二,我们不能冥诞当天上门,县署那边说不定也会和卢家通气——那就七月十四过去。”
  如果速度足够,能在今夜赶到卢氏坞堡附近的黄花乡,那他们便有一整日时间去做其他事。
  苏惠与积素一前一后,快马加鞭。到了黄花乡附近,遮掉车身徽记,又刻意弄上些泥土,便成了两辆灰扑扑的马车。
  众人十分低调地敲开一间院门。
  这间小院远离乡民聚居之所,住着一双年迈的老人,平日里性情孤僻,极少与乡民往来。
  正因如此,没人知道几日前那双老人已经悄悄卖掉小院,拿钱投奔嫁到镇中的女儿去了。
  朱砂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