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女 第82节
  杀性重只是陈述,而非褒贬,朱砂听出来了,所以没有生气,摇摇头说:“我太相信他们。”
  正是因为她太过相信卢妍与钟无忧的话,能从字里行间感受到他们对家族虽然失望,对血亲却没有太多的怨恨,才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
  景昭有些感慨,看了裴令之一眼,说道:“有时候教养太好也会适得其反,你不在外面说仇人的坏话,别人说不定反倒以为你们关系不错。”
  裴令之垂眸苦笑。
  景昭收回目光,道:“但你还是需要证据,我不说别的大道理,只问你一句——如果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我们一切推测都是错的,你为替朋友报仇,误杀了他们的父母亲人,将来怎么和他们交代?”
  见朱砂无言以对,景昭又道:“再者,你准备怎么杀?”
  门第越高、名声越显,往往就越发怕死。
  卢氏坞堡从外部看上去,宛如铜墙铁壁,以一人之力,根本不可能冲杀进去。而这等当地望族内院更是尊卑分明,极为苛刻,主人身边的高位侍从人人识得,低位侍从根本没有近身的机会。
  “你一定想要寻死,我不会阻拦。但你死之后,我们再想做些什么,就会变得格外困难。”景昭理一理鬓边碎发,看着朱砂道,“回来,坐下。”
  她的语调分明平静,却有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不似商谈,更似命令。朱砂原本就被她的话搅得心头微乱,竟情不自禁顺着景昭的命令,坐回椅中。
  “你准备怎么办?”
  窗外暖风吹入,揭起裴令之帷帽垂纱一角,他伸手按住轻纱,不答反问:“为什么?”
  这句话没头没尾,众人都心生不解,景昭却听懂了,欣然想着总算有个人能跟上自己的思路,愉快道:“很好,看来你我看法一致。”
  ——为什么卢钟两家能够达成共识?
  卢家和钟家关系并不好,若说卢妍夫妇是因为发现了卢家的秘密,从而惹祸上身,使得卢家下定决心要动手,那钟家凭什么坐视不理、甚至可能帮忙善后?
  大家族绝不可能是聋子哑巴,临澄县署如火如荼查了几天卢妍夫妇的下落,钟家即使从前毫不关心,如今也该听到风声,但他们视而不闻听而不见,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这其实已经足够佐证两家私下有所勾结。
  但还是那句话,为什么?
  裴令之说:“卢钟两家关系不好,这句话应该不是假的,至少在几年以前不是。”
  景昭道:“那我知道了。”
  为什么两家关系不睦,钟家却能坐视自家嫡长子被卢家所害?
  不要说那是因为钟无忧弃绝家族,诚如穆嫔所言,打狗也要看主人,越是大家族越在意颜面,钟无忧即使离家,也不能随随便便被人杀了,因为那在某种意义上便是践踏钟家的脸面。
  除非卢家付出足够多的代价,多到足以打动钟家。
  又或者……卢妍夫妇发现的那件秘密,并不只关乎卢家一族,还与钟家息息相关。
  那么问题就又绕回来了。
  两家既然不睦,为什么在利益关系上又会有如此深的牵扯?这种牵扯深厚到了足以杀害血亲的地步,必定不是寻常,某种意义上便可被当作把柄。
  没有蠢货会将自家把柄与仇家紧密相连。
  “换个角度来想。”景昭指尖无意识地挑着袖口绣纹,划花了数丝绣线,“被牵扯的不止是钟家,这个秘密涵盖了数个豪族,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果秘密从卢家这里流失,与之相关联的豪族都会受到影响,包括钟家,而因为钟无忧的关系,泄密之后,钟家也要被迫背上责任。”
  景昭低声自语,不似是在讲给众人听,倒像是在给自己梳理思路。
  她闭上眼。
  过目不忘之能此刻发挥了作用,曾经在刑部看过的无数卷宗潮水般汹涌而来,飞速掠过脑海。
  世上没有太多新鲜事,建元十年以前查处过的案件中,事涉豪族的都有哪些?
  仅涉一家一族的案件,排除。
  罪行不够重大的案件,排除。
  无法轻易查知的案件,排除。
  她睁开眼:“土地。”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非常专注,眨也不眨。
  朱砂没听懂:“什么?”
  “建元四年,定州慎化县,七家世家、豪族吞占民田,逼良为佃,慎化县令成兴义收受贿赂置之不理,当地百姓苦不堪言。采风使查知,陈书上奏直达御前,朝廷派刑部侍郎吴德阳率众前往慎化彻查此案。”
  “吴德阳到达慎化的第七天,亲自出城巡视民田、接见百姓,被一个藏在人群里的疯子一刀割喉,血溅三尺。”
  景昭抬起眼。
  她的目光方才显得有些涣散,此刻终于宁定下来,再度变得平静稳定、不容置疑。
  “是土地。”
  豪族最重要的是土地。
  朝廷不能放手的是土地。
  决定万民生死的,还是土地。
  皇帝也好,景昭也罢,满朝公卿,心心念念尽系南方,归根结底,九州沃土,谁能毫不心动、弃若敝屣?
  “你的意思是,卢家、钟家,还有临澄其他豪族,正在效仿北方旧事,吞没民田?”
  “谁说吞没的是民田?”
  景昭诧异地打断裴令之,说道:“吞没民田,你们这边不是都在干?北方是抄家大罪,这边倒是司空见惯,还用得着杀害骨肉来隐瞒事实?”
  裴令之差点被她噎死。
  景昭指尖用力,一根抽丝的绣线挂上指甲,她轻嘶一声,吃痛缩手,然后道:“到了这一步,我们不能再自己猜了,得想办法把事情弄得更清楚些。”
  对于日日行镖、飘零在外的女镖师来说,土地和她的距离太过遥远,并不值得关心。
  朱砂根本不在乎,也不想听,说道:“我不在乎那些事,我只想弄清他们的下落,该杀人杀人,该报仇报仇。”
  景昭转向裴令之。
  裴令之轻声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景昭点点头,沉默片刻,揉着眉心:“都噤声,我有一个想法。”
  她是真的有些疲倦,穆嫔见状,原本想插话,也默默咽了回去,站到景昭身后,替她轻轻揉着肩颈。
  “先说好。”景昭抬起头,“我是根据猜测倒查证据,有人不信任,可以自己行动,但是谁敢干扰我,我先处置他。”
  然后她说:“拿纸笔来。”
  .
  和卢家一样,卢大娘子也在派人搜索妹妹的下落。
  她早已出嫁,生有儿女,又与夫婿情浓,在夫家地位很高,因此只和丈夫打了声招呼,便派出去不少下人。
  这些日子,她睡得并不好,精神倦怠,还要打理家事、关怀儿女,隔三差五跑回卢家,整个人都极为疲惫。
  饶是如此,她每日还是要亲自过问妹妹的下落,即使每次问完之后,得到的答案都令她失望。
  这一日午后,她小憩片刻,强忍着头痛起身,还不等叫来下人询问妹妹的情况,室外就传来心腹侍女急匆匆的脚步声。
  这名侍女是她的心腹,卢大娘子出嫁时,侍女全家都跟着陪嫁过来,父母在外打理铺子,女儿则在内继续侍奉,全家的身家性命都绑在卢大娘子身上,最是忠心。
  侍女脸色苍白,神情恍惚,卢大娘子记得她昨日告假回家去探望父母,不由得关怀道:“你家中有事?若缺银子就说。”
  侍女连连摇头,扑通跪倒:“娘子,您看这个!”
  她双手捧出一封信。
  卢大娘子疑惑道:“这是什么?”
  侍女的嘴巴却闭成了蚌壳,脸色苍白,死活不肯说。卢大娘子无奈,只好接过信来,拆开看了两眼,脸色一下子变了。
  “娘子,娘子?”
  侍女大惊失色,连忙起身去搀扶:“娘子莫急,这还不定是什么人写出来败坏卢家名声的,不能当真……”
  话没说完,卢大娘子已经捂着胸口,软倒下去。
  .
  一模一样的信,一共有三封。
  其中一封,正被卢家主拿在手里。
  他脸色铁青,往日的温和早不知被抛到了哪里。
  咣当!
  卢家主重重拍案,进门的卢夫人被他吓了一跳,小心翼翼过来:“又有什么事,也值当你发脾气,快消消火——这是?”
  见丈夫没有阻拦,卢夫人便拿起那张被拍在桌面上的信纸,草草看了几眼,掩口惊呼:“天哪!这是哪来的?”
  卢家主深深吐气,尽可能平静道:“今日上午,临澄县署那边送过来的。说是一大早有人击鼓,惊动县署衙役,赶过去时人已经跑了,这封信放在原地。”
  卢夫人眉头拧成疙瘩,恼怒道:“真是胡言乱语,无稽之谈,到底是谁存心捣乱,要在老太爷的冥诞前给我们家找不痛快。”
  身为卢家的家主夫人,她自然知道很多事情。
  但有些事情,她可以知道,可以心照不宣,却绝不能说出口,或是主动承认。
  听着妻子声色俱厉的谴责,卢家主有些厌烦,心中却隐隐生出更多焦躁的情绪。
  母亲一心想让妹妹回来,可这般大动干戈,根本不可能瞒住所有人。
  再者……
  卢家主想起小时候听的话本故事,那些狐妖鬼魅的传说里,身怀六甲凄惨死去的女鬼总是格外凶厉。
  他自认身正不怕影子斜,但那毕竟是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心头难免有几分不安,带着忌讳之色,道:“你看好家里。”
  卢夫人连忙应下,又问:“那你准备去哪里?”
  卢家主说:“我先去佛堂见母亲,然后去县署一趟。”
  .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澄水静静东去,显得格外平和,只有表面偶尔泛起几丝涟漪。
  河岸碎石遍地,脚下的几块鹅卵石久经冲刷,变得光滑圆润。
  碎石上方铺着一块柔软的锦垫,景昭坐在那里,手握鱼竿,认真注视着水面涟漪。
  鱼竿一沉,景昭立刻发力,将鱼竿拽出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