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女 第3节
  她唇角微扬,微嘲想着:十年前自己七岁,身陷险境四面楚歌,所以做出了行险的选择。
  那太后呢,她又是为了什么?
  车驾忽然停住。
  “你先回去。”景昭道。
  穆嫔微怔,挑起车帘朝外一瞥,看见面前熟悉的、通往东宫的宫道。
  “妾先回去?那殿下呢?”
  景昭道:“你想随本宫去明昼宫面圣也可以。”
  穆嫔连忙住嘴,忙不迭地提裙告退,飞快逃走了。
  细雨里穆嫔带着宫人撑伞远去,景昭放下车帘,平静吩咐道:“去明昼宫。”
  第3章 “疯子与蠢货扎堆出现的地方,……
  明昼殿修建于齐朝太/祖年间。
  这座宫室不在皇宫的中轴线上,而是稍稍偏西一些。因为落成之初,它的用途并不是天子居所。
  齐朝年间,桓氏天子的起居之所一直是明昼殿以东的庆云宫。这两座宫室一同落成,近在咫尺,名字共同取自齐朝太/祖极为有名的一句诗——庆云开霁,清华明昼,殿阁风度薰弦。
  宫室落成之初,庆云殿专供天子起居宴饮,明昼殿则用于临时处理政事、接见臣僚、休闲游乐。
  到了齐朝末帝当政时,帝后琴瑟和谐恩爱非常,郑皇后迁居庆云宫,末帝索性连明昼殿也不去了,政务琐事只在庆云宫中一并处置,夫妻同起同居一刻不离,当时传为佳话。
  末帝与郑皇后生有一双子女,长子立为太子,幼女封为长乐公主。长乐公主自幼深受宠爱,帝后二人精心择婿,最终挑选了齐朝声名最盛的少年名士、江宁景氏风仪无边的少年公子景容,意欲促成另一段佳话。
  长乐公主下嫁后,夫妇二人都擅诗文、精音律、好探幽寻胜、好舞乐游春,倒确实如帝后所愿,促成了熙庆年间另一段世人交口称赞的姻缘。
  直到齐朝熙庆十五年,南涝北旱,天灾频起,关外异族荆狄趁势南下。直至冬日,大军兵临城下,末帝自知无力回天,于庆云宫自刎,郑皇后服毒殉死。至此齐朝覆灭,魏朝始立。
  关于荆狄南下的惨痛往事,朝野民间多有传闻。据说荆狄一族虎视眈眈,多年前便陆续派了许多探子潜入齐朝打探情报,连镇守边境的将领都受其重金贿赂策反,早已放松了警惕,不料荆狄突然举兵来攻,一夕之间北方局势骤变。
  还曾有一种更为荒谬的传言,说魏朝开国皇帝慕容诩曾经亲自潜入齐朝担任细作,甚至一度混入禁军,当上了长乐公主府的禁卫。
  那年深秋,江宁景氏的老夫人过世,这位老夫人代替早逝的丈夫与儿子执掌家族多年,声名德行远扬,更是教养景容长大的亲祖母——皇帝登基后追封祖宗,将她追封为文庄皇后。
  长乐公主金尊玉贵娇弱非常,又有年方两岁的女儿需要照顾。景容将妻女留在京中,孤身千里赶回奔丧,岂料方至江宁,快马八百里加急带来噩耗。
  ——齐朝覆灭,北方十二州落入荆狄之手。
  同年十二月,荆狄慕容氏首领慕容诩于京城登基为帝,改国号为魏。
  慕容诩诛杀了桓氏皇族所有人,上至齐朝太子,下至宗室远支刚出生的襁褓幼儿,唯独留下了长乐公主。
  那时景昭还很幼小,许多事情记不住也无法理解。但她至今仍然记得,在记忆深处那个兵荒马乱的雪夜里,母亲全身是伤、狼狈不堪地从庆云宫回来,甫一进门便跌倒在地,拥住她撕心裂肺地痛哭。
  第二日,圣旨通传天下,慕容诩册立长乐公主为柔妃,赐居柔仪殿。
  十年前的另一个雪夜里,垂死的母亲跌落下来,双手沾满鲜血,长剑锵啷落地,像一只从枝头无力坠落的濒死蝴蝶。她抬起眼,望着庆云宫锋锐的飞檐,凄惶说道:“我父皇母后的地方已经被弄脏了,这里不好,我不要在这里。”
  然后她合上眼,气息断绝,死在魏朝覆灭的最后一个晚上,大楚立国的前一个夜里。
  在那个夜里,庆云宫被一把大火烧为平地。
  .
  “殿下。”
  皇帝身边的内侍梁观己迎上来,打断了景昭的思绪。
  “圣上正在后殿静修。”梁观己陪着笑道,“您是知道的,奴婢们从来不能打扰。”
  景昭颔首,提起袍角拾级而上,径直越过梁观己,走进了面前这座寂静幽深的宫殿。
  越过正殿上方‘清华明昼’的牌匾,后殿殿门近在眼前。
  景昭抬手笃笃笃敲了三下,一个低而凉、清而淡的声音缥缈地传来:“进来。”
  于是景昭推门而入。
  暖意扑面而来,夹杂着幽幽香气,殿中博山炉上方袅袅烟雾升腾,层层及地纱帘掩映,其后隐隐露出一张青白二色的玉石屏风。
  屏风后无比空旷,无数双点漆般动人的眼眸从四面八方投落目光,静静注视着蒲团上端坐的皇帝。
  皇帝端坐在满地玉屑之上,端坐在满壁画像之间,他背对着屏风,面前则是一尊近人高的白玉雕像。
  玉像尚未完工,只刻出了半身,但手法极其细致,连耳下明珠、衣袂褶皱都栩栩如生纤毫毕现。更重要的是,雕像有一双很美的眼睛。
  转眄流精,顾盼生情。
  美得不像是死物,而像是一位活生生的人。
  玉像细腻温润,平滑如镜,所用乃是最上乘的羊脂白玉。单以玉像的大小来说,这块玉料便可价值连城。
  按理来说,这样好的玉料举世难求,理应交给世间最好的工匠精雕细琢。若由寻常外行人胡乱动手,等同于暴殄天物,不啻于煮鹤焚琴。
  然而此刻看着这尊雕了一半的玉像,即使是殿中省最好的工匠,恐怕也要掩面羞愧。
  因为雕这尊玉像的人虽然不是工匠,但更不是寻常人。
  当他做名士时,他是天下第一名士;当他做反贼时,他能杀入皇城登基为帝;当他做皇帝时,他使北方海清河晏,重塑十二州河山。
  那么当他起意做工匠时,他自然便是天下最好的工匠。
  皇帝手下不停,直到细致地刻好玉像衣摆一处纹理,方才放下刻刀,转过头来:“下雨了?”
  他的头发只用一根素银簪挽住,宽大的素白布衣轻轻飘荡,与景昭五分相似的文秀面容无喜无悲,静若平湖。
  景昭低头,衣角沾着一点极小的水迹,只是玄色云缎一旦打湿就会变深,格外显眼。
  她一拂衣摆,勾过另一只蒲团坐下:“雨不大,民间说春雨贵如油,看来今年运气不坏,秋收能有个好收成。”
  皇帝道:“下雨了你还过来做什么。”
  从景昭离开华阳宫到现在,中间没有耽误半点时间,然而皇帝却似乎对华阳宫中发生的一切都已经了然于心。
  景昭对此毫不奇怪,在她看来,京中没有什么事能够瞒过皇帝,关键只在于皇帝关不关心而已。
  景昭道:“礼王世子虽是宗室,更是外臣,还是父皇亲自下旨命他入宫吧,太后这次是真的病重,撑不了几天了。”
  皇帝漫不经心道:“也好。”
  他的态度凉薄异常,全然不像谈及亲生母亲的生死大事,更无半分悲痛不舍。
  景昭对此不以为异,相反,说完太后将死的消息,她反而露出近似于松了口气的表情,像是即将了却一桩心事、甩脱一个麻烦。
  ——当年皇帝登基,下的第一道旨意是追封爱妻为文宣皇后,丧仪风光前所未有。第二道旨意便是册封膝下独女景昭为皇太女,一意孤行不纳谏言。
  彼时朝中反对的浪潮此起彼伏,朝臣再三上书恳求皇帝选后纳妃开枝散叶。见皇帝毫不理睬,竟有朝臣联袂上书,劝谏皇帝改立同母胞弟礼王为皇储。
  立储风波愈演愈烈,前朝风波未平之时,建元二年新年大典,命妇入宫朝见太后时,太后居然当众问起朝上的立储风波,并且在命妇们支支吾吾不知如何作答时,说了句:“都是忠心可靠的臣子。”
  百官劝谏皇帝改立礼王,而太后公开赞扬忠心可靠,言下之意不问而知。此后,太后又突然提议,想要将礼王世子景煜接进宫来和景昭一起读书,理由是两个孩子只差数月,一起读书更显亲近。
  太女身份尊贵,乃国之储君,即使皇子也不能与储君一同读书,更遑论区区亲王世子。
  皇帝不允,太后日趋冷淡,以实际态度向皇帝表示不满,简直是恨不得给皇帝乃至年幼的景昭扣上两顶不孝的帽子。
  立储风波很快平息,但太后始终没有放弃,尽管她的努力除了添乱没有任何用处。直到建元五年,礼王意外坠马身亡,太后悲愤不已,认定礼王之死是皇帝下手铲除威胁。
  在那之后,景昭险些遭遇一次凶险。然而皇帝早有准备,他下旨说礼王世子年纪尚幼,该等到年满二十再继承王位,连带着年纪更小的云华郡主也被一并卡住,出嫁之前都拿不到封号与食邑。
  卡住礼王一双儿女,等同于卡住了太后的命门,令她不得不安分下来,但此后景昭再也没见过太后半个和风细雨的脸色,每次去向太后请安,只在宫院内遥遥一拜,都能清晰感觉到窗中投来怨怒无限的目光。
  皇帝道:“你把穆氏打发回去了?你也不要去。”
  景昭一怔:“总要做些面子功夫。”
  “面子功夫不是做给将死之人看的,没有这个必要。”
  景昭只好点头:“那我不去了。”
  “再者。”皇帝慢慢道,“景煜张狂又软弱,景云华心狠却愚蠢,太后从来神志不清,王氏不可尽信。”
  他简洁地收尾:“疯子与蠢货扎堆出现的地方,离得远点。”
  第4章 把江山留给别人,然后指望别人……
  二月初一,礼王世子景煜进宫侍疾。
  宫禁森严,即使礼王世子是太后嫡亲孙辈,碍于内外不相通的宫规铁律,亦不能长久停留内宫,除非皇帝愿意为他破例——然而过去种种迹象表明,这个亲侄儿在皇帝心中的分量显然没有多重。
  正因如此,随着礼王世子入宫的消息传来,京城上下很快得出了一个完全相同的结论。
  ——太后快要死了。
  对于绝大部分人来说,太后的生死其实并不重要。因为她没有文庄皇后当年执掌江宁景氏的手腕与魄力,也没有文宣皇后的高贵身世与惨痛经历,影响更是几乎为零。
  深冬时百官无比关心太后凤体,那是因为太后薨逝百官需要携家眷入宫哭临三日,养尊处优的贵胄在数九寒天里哭足三日,可能真的会追随太后而去。等到冬去春来天气渐暖,众人也就不太关心太后生死了。
  当然,太后生死仍然重要,哪怕这位太后居于深宫、不问朝政,也依然是一件极大的事。
  之所以朝野乃至民间对此表现出漠不关心的态度,是因为现在还有一件比太后重要千百倍的大事。
  ——北方在用兵。
  从很多年前开始,荆狄一族就活跃在北方关外草原上,屡屡犯边劫掠,偏又行迹难测来去如风,始终是中原最大的威胁。直到齐朝末帝年间,荆狄势力最强的慕容氏一脉大举南下,将桓氏皇族屠戮一空。
  然而遭受屠戮的何止桓氏皇族,北方十二州无论富贵贫贱,凡是荆狄所过之处,一视同仁难以幸免。北方士族居于首位的穆、王、郑、梁四姓高门被杀得七零八落,直接斩断了北方士族的元气;寻常人家更是凄惨,不说家家戴孝,也是死伤难以计数。
  十年前皇帝率军北归,收复疆域重整河山,将荆狄慕容氏尽数处死。然而荆狄并非只有慕容氏一脉,边关仍然不得安宁。
  去年春日,朝中开始对关外大举用兵。
  这次不同以往,领兵的是军中柱石谈国公,调动兵马二十余万,粮草军械不计其数,活生生掏空了家底。
  这是真真正正的决死一战,朝廷下定决心要毕其功于一役,压上大楚立国十年攒下的全部积淀。若胜,几十年内再无犯边之祸;若败,从此天子威信扫地,朝廷元气大伤。
  开战以来,大楚胜多败少,捷报频传。但到了去年冬日,边关天寒地冻作战困难,谈国公不得不暂将兵马撤回城中,等待春日冰消雪融。
  只是建元十一年的春日早已到来,边关的战报却迟迟未到。
  荆狄肆虐北方十二州,只在十年之前,人们尚且不能忘却刻骨铭心的惨痛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