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大学时的纪忍冬是一个胆小害羞的女生,她的社交技巧越来越丰富也就这两年的事,至于原因,多半与她不想提的那个男人有关。卢卡走了,她从他那里学来的东西却让她一直受益。
  “这次调研改变了我的看法,口述是活的历史,它受人的记忆打磨偏离书面记载,也正是人的记忆给我开启真相的钥匙。”纪忍冬用一颗橄榄裹上生火腿下酒,每当说起研究,眼睛总是亮亮晶晶,“所以我计划,在毕业前去更多的地方田野调查,亲身走过每一个华人移民地,采集当地民谣歌词,写一部活生生的华人移民史。”
  安娅静静的看着她,冷酒在口中变得温热,“钱从哪来?”
  “我……”谈起钱,纪忍冬难免捉襟见肘,“我有一笔毕业论文经费,下个学年的奖学金也快下来了。我很省钱的。”
  “口气倒挺大。想要写活生生的华人移民史,去的地方不够多、观察得不够久可不行啊。”安娅挑剔地吐出橄榄核,包进餐巾里,“所以,你的经费我来搞定。”
  纪忍冬愣住,“你?”
  “放心,不是我自掏腰包。”安娅放下酒杯,身子微微向纪忍冬那边倾斜,“你在学术界应该知道,韩国财阀资助了很多美国教授研究韩国,以此扩大韩国的文化影响力。我们不少华人富商都想做有助于祖国的公共事业,只是苦于没有靠谱的项目。你有idea,我牵线,如何?”
  “我们才第一次见,你为什么这样帮我?”纪忍冬问。
  “因为我嫉妒你。”安娅说。
  俱乐部的立体音响播放着轻柔的爵士乐,其他客人聚会的嘈杂声被玻璃墙隔绝在商务间之外。安娅的高定套装泛着河水般的光晕,她靠在沙发上,惊讶于自己的坦诚。
  “我嫉妒你有梦想,也有空间实现梦想。我嫉妒你不卑不亢,善良但带刺。你家庭起点低,进步空间也大,每一份成绩都被人看见和认可,不会被父辈的光环掩盖。我嫉妒你其实不是卢卡的菜,你不坏、不野、也不欲,但他就是喜欢你。”
  “我最嫉妒你的是,这些我嫉妒你有的东西,你想扔就扔。”
  “所以,你最好配得上我的嫉妒,”安娅仰头喝尽杯中的酒,逗小朋友似的冲纪忍冬皱起鼻子,“不然我要发疯的。”
  纪忍冬坐在沙发上,表情由震惊、转为感动、最后化作坦荡。
  她目光锋利,嘴唇轻柔而坚定地张开,“太好了,因为我也嫉妒你。”
  “我嫉妒你潇洒,嫉妒你强势,嫉妒你不用在社会道德和个人欲望之间挣扎,性爱开放而且自洽。我嫉妒你有钱,有资源,竟然还比我们普通人更不惜付出。我嫉妒你身边的男模看我一眼都让我脸红心跳,而你只要勾勾手指就有无数这样的帅哥扑上来。我嫉妒你已经这么优越了,还是喜欢卢卡,让我对他的喜欢显得那么黯淡。”
  安娅开心地笑出声,像个小孩子一样,“我是故意让daniel去接你的,偷偷告诉你,他是全悉尼最帅的男模!”
  “但以前,我不是故意要用你离开安家的事刺你的……”友好的交谈氛围让纪忍冬想起以前自己对安娅的茶言茶语,生出内疚。
  “停,别道歉,”安娅伸出手掌树在两人之间,“我们不是朋友,我也不会原谅你。”
  “好,不是朋友。”纪忍冬会心一笑。
  喜欢过同一个男人,互相竞争过,嫉妒过,甚至差点开战。这样的两个人,只能是对手。
  “被你嫉妒,我很荣幸。”
  “我也是。”
  她们举起酒杯,高高地碰在一起。
  “敬我们的嫉妒心!”
  也让我们彼此嫉妒着,越爬越高,越走越远。
  第49章 你好,可以看看你手上的戒指吗?
  北京五道口是全国高等学府最密集的街区,清华、北大、北航、北语、北农大、北科大等高校扎了堆将校址选在这里。
  大学生多,酒吧自然也多。
  space是一家噱头十足的“学术酒吧”,将调酒和学术沙龙结合在一起。主理人每个月初在社交媒体上发布本月的沙龙时间表。主讲嘉宾从导演、作家、收藏家、创业者、到大学教授,都是各行业的翘楚,主题涵盖艺术、心理学、法律、经济学、甚至灵修玄学。
  客人们线上预约自己感兴趣的沙龙,按时到场,边喝酒边给大脑充电,情到深处还能与嘉宾激情辩论一番。
  这周六傍晚七点的黄金时间沙龙排给了p大历史系新聘助理教授纪忍冬。年仅29岁的她带着新书《回不去的故乡与失声的歌谣》做客space。
  这本书脱胎于她的博士论文,前后历时4年完成。其中整整两年的时间,她走遍世界各地的华人定居地收集口述资料,以华语民谣为线索讲述了华人散居的世界格局。
  此书一经出版就在学界引起不小的关注。人们震惊于一个年轻女子如何独自完成漫长而艰辛的田野调查,她的安全如何得到保障?两年来旅居的经费又从哪来?一切都是谜团。
  space酒吧因为纪忍冬的到来人满为患,人们期待一个精干强悍的女人和她的卓绝经历。
  纪忍冬倚在书架上的时候,没人将她和今晚的主讲嘉宾联系在一起。直到酒吧主理人隆重介绍她登场,她从黑暗的角落步入灯光下。
  人们看到一位穿着墨蓝色露背吊带长裙的美女翩然滑入。
  她皮肤呈小麦色,那是东南亚的阳光亲吻过的痕迹。凌乱卷发垂在肩头,肩膀到手臂连绵优美的肌肉线条来自于旅途中搬运行李和书籍。
  她眼睛扫过昏暗的酒吧和好奇的酒客,像一只豹子,犀利而沉着。
  “哈喽大家好呀,”纪忍冬歪头一笑,“我是纪忍冬。”
  她松弛风趣地讲述她在东南亚、美国东西海岸、加拿大、南美、还有澳洲的华人移民地的田野过程。不像个大学教授,倒像是个絮絮叨叨的脱口秀演员。一个小时的讲座,酒客们意犹未尽。
  提问环节,大学生模样的男生举手提问,“纪老师你好,我是人类学大三的学生。我知道田野调查是人文学科重要的研究方法,它让研究者走出书卷与人接触。请问你在整整两年的田野中是如何取得当地人信任,和他们沟通的呢?”
  “谢谢你的提问。跟当地人相处,简单来说就是,做女儿、做小姨、做姐妹、做情人。”纪忍冬狡黠一笑,这里不是大学课堂,她终于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她一手举着酒杯,另一只手扶着麦架,说着完全不会在课堂上说的话,“遇到老人家呢,就像他们的女儿甚至孙女一样哄他们开心;遇到小朋友,就像小姨一样陪他们玩;遇到同龄的同性,就当姐妹一起嗨皮;遇到同龄的异性,就像情人一样神秘,让他们不自觉地把真话讲给我。只要调查对象承认我是他们‘自己人’,研究就成功了一半。”
  两年来,她走出学术象牙塔,和世界各地、三教九流的华人厮混在一起。
  最初,她的田野风格很学院派:联系当地大学,通过华人教授找到华人组织。渐渐地她发现,这种做法存在局限性。和学校保持良好关系的华人大多是工作较为体面的中产。而早期劳工、开小卖部的、洗盘子洗碗的、中餐馆里切菜的小厨工她根本接触不到。
  于是她在中国城里走街串巷,企图跟当地华人闲聊。可她搭话生硬,人们并不信任这个学者派头十足的女人。她自己也心灰意冷,想要结束这样的田野方式。
  就在快要放弃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在失败的搭讪中练就了一张厚脸皮。
  人脸皮至厚则无敌。她开始不讲章法地上街瞎聊,一会儿跟人家说自己是赴美生子的富豪外室,一会儿说自己是以拿绿卡为结婚目的的恨嫁女,竟然交到不少朋友。当她出于研究伦理终于坦白真实身份后,他们不但没有怪她,反而在惊讶过后主动给她采访。
  纪忍冬恍然大悟,原来现实世界本就没有章法。欺骗还是诚实,利用还是真心,并非泾渭分明的两极,更多时候处于模糊地带。
  只有相处是真实的。
  人们不在乎她最初以什么样的目的接近他们,他们只是习惯了和她接触,并在接触中接纳她。
  从那时起,纪忍冬不再因为她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博士生而束手束脚。她跟饭店女老板一起坐在烟熏火燎地后厨边骂男人边腌泡菜,陪丧偶丧子的老大爷钓鱼下棋,和辍学离家出走的青春期叛逆女高中生一起在台球厅鬼混。
  她热烈地燃烧与陌生人间的缘分,从他们身上记录下带着各色滤镜的故土记忆,然后离去。
  面对酒吧里形形色色的酒客,她的心态也和田野时一样:侃大山呗!出了这间屋子,谁又在乎谁呢?
  一路上发生过那么多故事,她正愁没处诉说。
  纪忍冬随手把酒杯搁在地下,起身从麦架上摘下麦克风,拽着电线,绕着酒吧正中的空地徘徊。
  她脚尖踢起长长的裙摆,像流浪中的中国台湾女作家三毛,“说起做情人,我在巴西交往过一个叫juan的华裔男孩,他的社会关系极广。南美的华人移民并不占世界华人移民中的主流,调查起来有很多困难。但是借助他的关系,我先后住在五个华人家庭的家里,和他们同吃同住。写出来以后,南美的章节反而是我最满意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