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剪刀、镊子、止血钳在曲医生的手中翻飞,房雪樵盯着他的手势,准确地递上需要的器械,或用纱布按住出血点,动作配合默契得不像初次搭档。
  曲怀霜偶尔抬眼看向这个“傅冰砚”,他那份在危急关头透出的专注与镇定让他更像死去的傅冰砚——他曲怀霜的妻子。曲怀霜甚至一度恍惚的认为他的妻子起死回生,再次回到了他的身边。这感觉如此诡异又如此强烈,让他不得不强行将注意力拉回眼前血肉模糊的伤者身上。
  褚芦生几次在剧痛中抽搐,被房雪樵死死按住。终于缝合完毕,曲怀霜剪断线头,长长吁出一口气,他的表情依然凝重:“失血太多,感染风险极高。今晚是关键。”
  房雪樵刚想开口替褚芦生道谢,房门被粗暴地拍响,力道很大,震得门框都在摇晃。
  “开门!曲怀霜医生在吗?奉雷大帅令,请医生速速开门!”
  雷鹤存?
  曲怀霜示意房雪樵退到一边,自己上前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几个荷枪实弹的士兵,簇拥着一个身材精干的年轻军官,他正是雷鹤存的副官郑怀安。
  “曲医生,”郑怀安拱了拱手,眼神扫过诊所内,“奉大帅急令,营中突发瘟疫,情况危急,特命在下恭请曲医生即刻随我走一趟军营,为弟兄们诊治!”
  曲怀霜眉头紧锁:“郑副官,营中自有军医……”
  “军医束手无策!”郑怀安不耐烦地打断,威胁之意溢于言表,“染病者高烧抽搐,已倒下数十人!大帅点名要您去!耽搁了军情,你我都担待不起!”
  曲怀霜并不喜欢跟这帮军人打交道。
  “曲医生,救人如救火!请吧!”郑怀安见曲怀霜犹豫,脸色一沉,手一挥,“来人,请曲医生上车!”
  两名士兵立刻上前,不由分说架起曲怀霜。
  “等等!”房雪樵下意识地往前一步,“郑副官,曲医生这里有刚做完手术的重患,离不开人照料。”
  郑怀安打量一番房雪樵,认定他是个护士:“军营里缺医少药,正需要人手!一起带走!”
  “不,她……”曲怀霜急欲解释。
  “带走!”郑怀安厉声喝道,斩钉截铁。
  士兵们扑上来。一人粗暴地扭住曲怀霜的胳膊往外推。另两人冲向房雪樵,抓住他的手臂,白大褂被扯得歪斜,露出里面染血的素色旗袍一角。还有人挎起药箱。
  “放开我!你们干什么!”房雪樵奋力挣扎,他不敢显露武功,只能以女子身份徒劳地反抗。
  “老实点!大帅有令,征调所有懂医术的!”士兵粗暴地呵斥着,拖拽着将他往外拉。
  曲怀霜被推搡着出门,焦急地回头,嘶声道:“他不是护士!放了她!”
  “不是护士?蒙谁呢?”郑怀安已坐上了停在门口的军用吉普,“为雷大帅效力,是她的福气!”他手一挥,不容置喙。
  房雪樵被粗暴地塞进了敞篷卡车的后厢,里面已经站了几个被强征来的本地郎中和他们的学徒,个个面如土色。曲怀霜也被推上了同一辆车,就站在房雪樵身边。
  “傅小姐,对不起,连累你了。”曲怀霜满脸歉疚。
  房雪樵微微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目光却越过曲怀霜的肩头,望向诊所那扇越来越远的、敞开的门——褚芦生还生死未卜地躺在里面。
  第32章 ☆、32、殉葬
  叶先霖上车准备出门,杜隐禅跟着挤了进来。
  “师哥,准备去哪里?”她换了身灰色的西装,戴一顶同色帽子,看上去风度翩翩,别说在五寅镇,就算出现在上海的街头,也是个惹眼的公子。
  “随便逛逛。”叶先霖昨夜肯定没睡好,一脸的疲态。
  “我猜,你要去殷蘅樾家吧。”杜隐禅斜倚在座椅上,翘起二郎腿来,“不过,你怎么不带他们?你们可是鼎鼎有名的十三太保,一块出动,才显得威风凛凛。”
  叶先霖发动起汽车来:“少跟着外头的人胡扯。什么太保不太保,不过是一群过命的弟兄。”
  车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远处的江水泛着银灰色的光。
  “昨天晚上,江上那场爆炸你也看到了?”杜隐禅边说边观察着叶先霖的脸色,“炸毁的是谁的船?船上有些什么东西?”
  叶先霖专心开车。“你呀,还是那么喜欢管闲事。小禅,你要知道,在这乱世之中,有些事情是不能管的,也管不了的。”
  杜隐禅不屑的一笑。“师父管了一辈子闲事,师哥你从前也是最爱打抱不平的。若当年你也这般明哲保身,我早就死了,不是吗?”
  叶先霖转过脸来,看着她含泪的眼睛。两人同时打开了记忆深处那扇沾满血与土的门。
  那是十五年前徽州的一个初冬,按节令算,并不算很冷,但是在杜隐禅的记忆里,那晚的冷,是能钻进骨头缝里、吸走所有热气的阴寒。
  那一晚,只有十岁的杜隐禅穿着刺目的大红嫁衣,像个被抽掉灵魂的人偶,哆嗦着站在胡家祠堂里。她清楚的记得当时鼻子里充塞着浓重的灰
  烬味,熏得她不停的咳嗽。
  那时她还叫伍晦珠,是徽州伍家的小姐,书香门第的幺女。三岁能诵《关雎》,五岁提笔临帖,笔锋间隐隐透出筋骨。父亲伍继儒不喜欢女儿,却也因着她的早慧,闲暇时也肯听她背诗,指点她运笔。他是她眼中沉默却可靠的山。
  可是那一天,父亲伍继儒的脸显得格外陌生,他虽然对她从小就不甚亲近,可是从没有用这种看陌生人的眼神看过她。
  “晦珠,伍家几代人的清誉,都在这块贞节牌坊上了,你得担起来。”
  他没有看女儿的眼睛,视线落在那口黑沉沉的、摆在祠堂中央的小棺材上,那是杜隐禅十岁夭折的未婚夫。
  十岁的杜隐禅,对“贞节”和“清誉”的理解,还模糊得很。她想到出门前母亲的眼泪,祖母的叹息,她们早就知道,只有她,直到此刻,才真正明白这身红裳意味着什么。
  恐惧像无数滑腻冰冷的蛇,从脚底缠绕上来,叫她瑟瑟发抖。
  她想去拉父亲的手,然而那只曾经宽厚温暖的大手,此刻却垂着,纹丝不动。
  “爹爹……”她微弱的声音刚出口,就被旁边的老妇一把拽了过去,抓得她的手臂生疼。老妇人是未婚夫家派来的“全福人”,一张脸笑得像揉皱的纸:“杜家小姐,吉时到了,莫误了少爷在下面的时辰!结的是阴亲,拜的是幽冥,是顶顶体面的大事!”
  她像一件没有分量的货物,被踉踉跄跄地拖出祠堂,拖进寒冷刺骨的夜里。父亲的身影留在祠堂的门内,没有回头,没有一声呼唤。她甚至没看清他最后的表情。
  送葬的队伍像一条沉默蠕动的长虫,惨白的灯笼在风中摇晃,映照着一张张同样惨白麻木的脸孔。
  胡家丧子的痛楚已被这喜事冲淡了不少。想到伍家也损失了一个女儿,而他们死去的儿子在阴间得了个玩伴兼妻子,他们的心底悄然得到了慰藉,甚至升起一阵窃喜。
  最终,队伍停在镇外一处荒僻的山坡上。一座簇新的坟冢已经挖好,旁边,那口小小的黑棺材被人打开,像一个等待吞噬的巨口。
  她被推搡着,站到了棺材边。借着灯笼惨淡的光,她看见了里面那个小小的身影。那个她只在模糊记忆中见过几面的“未婚夫”,穿着同样不合身的红色绸缎袍子,小小的脸蜡黄僵硬,透着死气。
  “吉时已到!新人入棺!”一个尖利刺耳的嗓音划破了寂静。
  意识到自己即将与棺材里的死孩子埋在一起,伍晦珠尖叫起来,用尽全身力气挣扎,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踢打着,撕咬着拽住她的人。
  “不!我不要进去!爹!爹——”凄厉的童音在空旷的坟地里回荡,却激不起任何同情或恻隐。
  几个粗壮的妇人面无表情地围拢上来,像捆扎一件没有生命的货物,轻易地制住了她。她被强行塞进了那口冰冷的棺材里,小小的身体蜷缩在死去的男孩旁边。身旁是僵硬冰凉的躯体,她第一次触摸到了死亡的实质。
  棺盖沉重地压了下来,缝隙里最后一丝微弱的光线里,是父亲站在坟坑边缘的身影。他究竟跟过来了,但始终背对着她,他不是来告别,而是来监刑。
  就在棺盖即将完全合拢前一刹那,父亲的声音透过那仅存的缝隙清晰地传了进来:“杜家清誉,系于你身。”
  最后的光线彻底消失,沉重的棺盖严丝合缝。
  世界沉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令人窒息的黑暗。杜隐禅的尖叫化作呜咽。她伸出手,抓挠着头顶上方冰冷的木头,她能感觉到指甲在猛烈的抓挠下翻折、撕裂,但恐惧叫她感觉不到疼。
  她哭喊着每一个可能救她的人的名字:娘!奶奶!大哥!二姐!她喊着从小带她的乳母大雁,喊着总偷偷带她出去玩的丫头槐花,甚至喊了家里那条总爱摇尾巴的大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