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叶先霖还是保持着谦逊的模样。“江漕总言重了。晚辈孤身在外,不得不多想一步罢了。”
  “既然如此,我也就没有必要藏着了。当时码头上的人看清楚了那女飞贼的样貌,他们很确定的一点就是,她不是温曼琳。是个生面孔,并且有功夫,还是童子功,飞檐走壁不在话下。”
  叶先霖平静的点点头,并不追问,也不着急。
  江澄疑惑地看着她。“叶公子就不想找出那女飞贼是谁吗?”
  叶先霖抿了一口酒。“就连江漕总都找不出,我一个外来客,又怎么能找得
  出来呢?”
  "假如我有了些线索呢?"江澄终于沉不住气,话一出口便懊悔地咬了咬牙。他没想到自己竟被这年轻人牵着鼻子走。
  叶先霖这才抬眼,烛光在她眸中跳动:“漕总的线索是什么?说来给晚辈听听?”
  “昨天白天,温曼琳一直都在花船上待着。黄昏时分才下了船,悄悄地去了一位客人家里。半夜时分在客人家里出来,就在街上遭遇横祸。”江澄的眼睛里带着几分愤恨,烛光将他半边脸映得通红,另半边却隐在黑暗中。“谢云生为了尽快抓获贼人,将同样身穿绿色衣裳的温曼琳当成替身,这是其一;还有其二。”他停住了话头,没有说下去。
  叶先霖将热腾腾的鱼肚子和鱼眼睛夹给江澄,非常捧场的接住话头。“其二是什么呢?”
  江澄却并没有直接说,而是说起了别的,看似与这个话题毫不相干。
  “叶大少,五寅镇,你可知道为何要叫这个名字呢?”
  叶先霖来之前是做过功课的,放下筷子,面带微笑。“晚辈来此之前,听家父说起过。五寅镇原名无银镇,据说这个镇子从前非常穷苦,住在这里的百姓以物换物,不知道世上还有银钱这般事物,直到通埠开渠,有了码头,日子才好起来,这里的权贵们觉得无银二字实在难听,也不吉利,就取了个谐音‘五寅’。”
  江澄点头称赞。“叶家不愧是巨商、儒商,不过叶公子也是只知道表面的缘由,不知这‘五寅’并非虚数,而是实指。”
  “实指?”叶先霖会意,“五寅,五虎,分别代表了五个人对吗?”
  江澄越来越欣赏这个年轻人,一点即透,实在聪明。
  叶先霖从江澄的眼神中知道自己猜对了,继续猜测下去。“晚辈来了这几天,见过的听过的也不少了。这五寅镇的风流人物大概也就是这么几位,我说一说您听听,若是不对还请漕总指教。”
  窗外一道闪电划过,刹那间照亮了整个厅堂。雷声隆隆中,叶先霖的声音却异常清晰。
  “头一位,就是殷樾衡殷老爷。这是百兽之王,别说是五寅镇,就是远在上海滩,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位殷老爷在前清做到了三品大员,到了民国,也是炙手可热的人物。莫说是五寅镇,就算放眼整个南国,他老人家跺跺脚,也是能震一震的。他虽暂住五寅镇,不过是休整罢了,将来想必也会官居要职。"
  "不错。"江澄简短地肯定。
  叶先霖略一思考,刚要将江澄捧为二号人物,不想江澄看出她的意图。“这五寅之中,并没有我。我只是个上不了台面的江湖草莽,你不必过分抬举。”
  叶先霖看得出眼前人不是喜欢阿谀奉承的人,便说:“那我就斗胆将您越过去了。排名第二的嘛,肯定就是雷阎王雷鹤存了。”
  江澄又是默默一点头,他端起酒杯,却没有立即饮下,只是凝视着杯中晃动的酒液。
  “第三嘛,张韬铭勉强算一个。虽然只是殷樾衡的走狗,但在五寅镇,也算是个人物。第四肯定就是谢云生了。”说到这里,她眉头微蹙,像是遇到了难题,“不过,这第五个人,如果您老人家不在其中的话,晚辈猜不出会是谁?”顿了一顿,她展颜一笑,带着几分俏皮,“总不能是这永安客栈的老板娘吧?”
  “那人叶大少也是见过的。”江澄看着窗外的风雨,“不过你并不将他列为权贵或者老爷,但其实他却在五寅镇中占据着极为重要的位置。甚至能左右殷樾衡。”
  叶先霖将所有人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惊讶的一拍桌子。“漕总,您所说的是方外之人?”
  江澄微笑着点头。“叶大少真是绝顶聪明。”
  "他手眼通天,与殷、雷都暗通款曲。你知道前些年闹得沸沸扬扬的'米粮案'吗?殷老爷借战乱囤积居奇,就是慧明禅师出的主意。那些米粮,可都是借着寺庙的粮仓藏的。"
  "老和尚精通堪舆之术。殷老爷每逢大事必去求签,雷阎王每月初一必去上香,就连谢云生那等凶悍之人,在慧明禅师面前也要恭恭敬敬地叫声'师父'。”
  叶先霖冷笑几声。“嘴里念弥陀,心里毒蛇窝。古人诚不欺我。”
  “叶大少。”江澄声音低沉,带着几分劝诫的意味,“温曼琳之死不止是谢云生嫁祸,其背后还有别的缘由。她一介女流,无亲无故,死不足惜,可是叶大少却是名门巨商之后,大风大浪都见过的,将来有着大好前程,莫要在这阴沟里翻船。”
  叶先霖恍然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诧。"温曼琳被人灭口?"
  江澄却没有回答。他缓缓起身,转身欲走,背影在烛光下显得格外萧索。临走之前却还是留下一句话:“叶大少,五寅镇的水太深。有些人,碰不得;有些事,问不得。是非之地,何必久留呢?”
  第12章 ☆、12、夜宴下
  狂风裹挟着细雨冲刷着五寅镇的青石板路,整座镇子都陷在墨汁般的黑暗里,唯独镇东的殷府亮如白昼。鎏金门楼上悬着的西洋煤气灯,将朱漆大门照得宛如浸在血水里。
  这栋五寅镇唯一通了电的宅邸,像浮在黑色海面上的琉璃宫阙。三层高的西式洋楼通体缀满电灯,水晶吊灯的光晕透过彩色玻璃窗,在雨水中折射出刺眼的虹彩。往来仆役撑着油布伞在回廊间穿梭,一阵阵异香从厨房传出来。
  谢云生虽来过几次殷府,却从未见过这般排场。一进门,便被满室的金碧辉煌晃得眼花缭乱,留声机里梅兰芳的《贵妃醉酒》正唱到"海岛冰轮初转腾",缠绵悱恻的曲调让他瞬间迈进了另一个新世界。
  他僵立在门边,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摆。
  张韬铭站在门里迎客,倒是人模狗样地换了一身黑洋装,头发抹得油光水滑,鼻梁上还架了副金丝眼镜,远远望去,倒真像个留过洋的新派人物。可走近一瞧,便露了馅:西装料子粗劣,领口皱巴巴的,显然是本地裁缝用便宜料子赶工缝制的;头发油得过分,泛着腻光,凑近了还能闻见一股桂花油的甜腻味儿,八成是从哪个相好的丫鬟那儿顺来的;至于那副眼镜,
  镜片后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时不时翻个白眼,活像一条看门狗,打量着来客,生怕有人抢了它的骨头。
  谢云生心里暗骂:“狗仗人势的东西!”可面上还得挤出笑,躬身打招呼。这世道,连条看门狗都能穿西装、戴眼镜,装出一副上流人的模样来。
  张韬铭斜着眼睛得看看谢云生,指指他站满泥水的鞋底。“在石阶上弄弄干净再进来。”
  谢云生站在廊下,肚子里早已将张韬铭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个遍,面上仍堆着殷勤的笑意,连声道:"是是是,张会长说得是。"
  他弯腰掸拭鞋面上的泥点,青布鞋帮上沾着的泥浆被他用随身携带的帕子一点点抹去,又在石阶上使劲跺了几脚,直到鞋底再不见半点泥星子。
  张韬铭冷眼旁观,鼻间溢出一声轻哼,带理不理的带着他穿过大厅。谢云生的脚踏在柔软的地毯上,心里默默寻思着:就算是皇帝的金銮殿,也就是这样了吧。张韬铭走得漫不经心,平日刻意挺得笔直的后背也塌了下去。鎏金的自鸣钟突然敲起,吓得谢云生一个激灵。
  待转入餐厅,眼前景象更是令谢云生目眩。一张红木圆桌足有丈余宽,上面层层叠叠摆着各色珍馐:清蒸鲥鱼、红烧熊掌、燕窝羹,还有些他见都未见过的西餐。旁边的酒架上,汾酒的白瓷瓶与洋酒的玻璃瓶比肩而立,琥珀色的白兰地在水晶醒酒器里泛着诱人的光泽。
  主位上的殷樾衡身着暗纹锦缎长衫,手指上的翡翠扳指在烛光下泛着幽光,一看就是极品。雷鹤存一身戎装未卸。六姨太一袭绛紫色旗袍,耳垂上的钻石随着她斟酒夹菜的动作轻轻晃动。大小姐殷明敬则端坐如松,素白的衣裙衬得她愈发清冷。
  谢云生的目光在扫过慧通禅师时微微一顿。老和尚今日竟未着僧袍,而是换了一身藏青色长衫,手中佛珠仍在指间缓缓转动。更令他意外的是紧挨殷樾衡坐着的那位陌生男子——一身杭绸长衫裹着瘦小的身躯,像只套了人衣的猴儿。不过他能坐在那位置,说明此人的身份不容小觑。
  如今不兴磕头,谢云生深深的鞠了一躬,挨个问候一遍。
  众人只是懒懒地抬了抬眼皮,唯有作为主人的殷樾衡摆了摆手,腕间的沉香手串随之晃动:"云生来了,坐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