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小争姐——!”
  门被推开的瞬间,阿蘅扑过来死死抱住蒲争,身体支撑不住地向地上滑去。
  “秋姐走了......秋姐走了!”
  蒲争僵立在门槛上,看见晨光正斜斜地照在床榻。沈素秋安静地躺在那里,唇角还凝着那抹熟悉的浅笑,仿佛只是睡着了。
  她身上穿的,是她们凑钱为她买的素色衣衫。桌子上,正放着她亲笔写下的信。
  诸君如晤:
  春雪初融,而吾大限已至。此生憾事良多,最痛莫过当年朝堂立誓,竟成终生桎梏。待半生心血付诸东流,方悟“君子可欺以其方”之理,惜乎迟矣。
  幸得诸君相伴,寒冬亦暖。然乱世浮沉,望诸君谨记:欲济人者,先立己身。莫效吾之愚钝。
  此番诉讼虽胜,然天不假年。现将所得三千大洋作如下处置:
  一、偿蒲争于利来轩债款,计四百五十圆整;
  二、蒲争、孙蘅(阿蘅)、厉清萝、卢海六(小六子)、季伯东(账房)各得六十圆,以酬照拂之恩;
  三、委托佟凤杰律师经办遗产分配事宜,奉上酬金五十圆整,以谢数月奔波劳苦;
  四、赠八珍坊掌柜倪梦容五百圆整;
  五、余款尽捐教会以赈灾。
  生死有命,诸君勿悲。若念旧情,逢春樱将绽时,可折一枝。
  素秋绝笔
  蒲争跪在榻前,眼泪顺着脸颊落下,砸在沈素秋冰凉且僵硬的手上。
  “阿蘅,”她极力压抑着颤抖的嗓音,“去找三敬过来一趟。”
  直到阿蘅的脚步远去,蒲争才缓缓从怀中掏出那方染血的手帕。层层揭开后,里面是那枚碎成几截的青玉镯。她小心翼翼地拿起刻着“长命”二字的断玉,轻轻塞进了沈素秋交叠的指间。
  “秋姐,”她俯身贴近那已经冰凉的耳畔,声音轻得像声叹息,“咱们......赢了啊......”
  “咱们赢了......”
  蒲争将额头抵在床沿,那些被按捺了数月的悲恸此刻如决堤之水,早已让她泣不成声。
  沈素秋下葬的那日,天上久违地下了一场雨,除了五人之外,佟凤杰和倪梦容也来到了墓地。
  但让众人意外的是,墓地多了一个不请自来的身影,那便是吴长顺。
  自邵世泽败诉后,他当即被茶楼扫地出门,如今只能在码头扛包度日。粗麻绳在他肩上勒出深红的印子,昔日油光水滑的头发如今乱蓬蓬地在额前耷拉着,从骨到皮好似换了个人。
  下葬的时候,他发了疯似的抢着铲土,似乎如此就能减轻自己的愧疚。阿蘅的冷眼和小六子的斥骂像雨点般砸来,他却只是闷头掘着,直到蒲争按住他的铁锹。
  “松手,”她说,“赶紧滚。”
  但吴长顺仿佛没听见一般,佝偻着背,手上的力道反而更重了。
  “滚——!”蒲争忽然声嘶力竭地大喊。
  吴长顺愣住了。
  于是他默默将铁锹塞回蒲争的手里,转过身,拖着那条在码头摔瘸的腿,一步一步蹒跚离去。
  众人无言地望着他。
  雨水冲淡了他留在泥地上的脚印,却冲不散这世道打在每个人身上的鞭痕。
  世人皆苦。
  “哎呦,这小日子——舒坦!”
  刚踏进武馆的大门,蒲争便听到了单锋在回廊里刺耳的笑声。他大剌剌地瘫在陈铁山专属的藤椅上,手指正捏着陈青禾送的绣花手绢在空中挥舞。
  舒坦吗?
  蒲争一言不发地望着他,沉寂多时的眼睛迸出狼一般的凶光。
  有些债,该连本带利讨回来了。
  第26章 鬼画眉(1)
  1.蒲争
  相对茶楼而言,戏园的活计还算得上轻松。每日只需在夜戏开场前后忙碌,白日里大把时光都能用来练武,所以对于蒲争来说,陈青禾的这番安排倒确实合了她的心意。
  不过最近,似乎有人在一直盯着她。
  每当夜戏开场,铜锣敲响,蒲争总觉后颈一阵阵地发凉。明明周围满是嗑瓜子、喝彩的看客,却总觉得有道视线如毒蛇般黏在身后。但每每回头,除了寻常茶客外,什么异样也寻不见。
  “我看你呀,就是前阵子被那个单锋搞的,”杨三敬说,“整天疑神疑鬼的,你说你累不累?”
  可当真是她过于敏感了吗?
  蒲争没吭声,但等她再次出现在戏园时,腰间多了一支冰凉的峨眉刺。
  “当——”
  铜锣一敲,台上角儿粉墨登场,底下霎时叫好声响成一片。蒲争一边为客人续茶,一边用余光扫视着全场。
  “枪挑了汉营中数员上将,虽英勇怎提防十面埋藏——”
  戏台正唱着《霸王别姬》,项羽一声长叹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就在这当口,蒲争突然瞥见二楼雅座帘子一动——
  那里本该空无一人。
  蒲争目光一凛,将茶壶往身旁茶房的手里一塞,拔腿朝着二楼跑去。只见那帘子后忽地闪出个人影,径直奔向二楼走廊的尽头。
  “怎奈他十面敌如何取胜——”
  蒲争拨开人群,见那人身影如燕,在廊间闪转腾挪,最后竟推开尽头的窗户,纵身跳了下去。蒲争忙扑到窗前,却见那人慢下了脚步,似在等她一齐跃下。远处灯笼未照之地,漆黑一片。
  “自古道兵胜负乃是常情——”
  蒲争没有再追下去,随即关上了那扇窗户。
  不远处的一间地下间里,油灯正闪着微光。一人在屋内踱步,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不一会儿,台阶上响起脚步声。
  “如何?可引来了?”
  “没有,她没追过来,”只见来人摇摇头,“警惕心怪重的。”
  屋里那人忽然一笑。
  “改天换我上吧,迟早她会过来的。”
  2.陈铁山
  单锋这个人最近过分狂妄了。这是个人都能看出来,包括陈铁山在内。
  自陈青禾移了情以后,单锋便日日将头扬过天。尽管他仍旧忌惮于陈铁山的威信,但就在日常的细枝末节里,陈铁山早就能看出,这小子的翅膀已经硬了。
  这要是搁在从前,他哪敢这般放肆?陈铁山记得清清楚楚,当年这小子刚入馆时,给他递汗巾用双手捧着,他练兵器时刻守在边上接着,就连晚上给他打洗脚水时,都会贴心地朝里面撒上一把藏红花。
  可如今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
  晨练相遇时,不过草草拱了拱手,连腰都不再弯一弯;昨日在议事厅上更甚,他正说到紧要处,这边竟顾自望着外头,待话毕才漫不经心拍了两记巴掌。
  小子,别忘了,是谁把你从街头混混堆里捡回来的。青禾肯多瞧你两眼,你就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老夫还没闭眼呢!
  一边想着,陈铁山不自主地捏紧了拳头。恰在此时,陈青禾抱着满怀的衣物经过。陈铁山一眼便瞥见,单锋花枝招展的腰带正缠在那堆衣服里头。
  “等等!干什么去!”
  陈青禾的身板闻言一僵。她讪讪地转过身,脸上的表情不自然得要命,似乎是怕被发现什么。
  “洗衣服......”陈青禾缩着肩膀,声音低若蚊蝇。
  “谁的衣服?”陈铁山大步走上前,立马拉过陈青禾想要藏到身后的胳膊,伸出手在那衣服里一阵乱翻。
  “二......二师兄的......”
  “你个混账!”陈铁山倏地瞪大了眼睛,抬手指向陈青禾的鼻尖,“丢人现眼的东西,人家还没说要你,你就上赶着给人家洗衣服?无耻!”
  衣服被陈铁山打落在地。陈青禾低头攥着衣角,啪嗒啪嗒落下泪来。陈铁山刚想继续,但见对面这一阵势,原本不堪入耳的话便悉数憋在了喉咙里。他叹了口气。
  “捡起来吧,就洗这一次,以后不准了!”
  陈青禾将衣服抱回怀中,委屈地点点头,捂着脸转身离开了。
  狗爷爷的,我陈铁山怎么会生出这么不知羞耻的东西!
  陈铁山望着陈青禾跑开的背影,负手正打算离去,却发现地上飘着一张纸条,正在风中颤抖着打卷,似乎马上就要被吹飞。
  他上前一脚踩住,手指捻开,只见上面赫然写着一行小字:
  单兄:
  兹事体大,三言两语难讲清,还请戌时于城外鹿泉寺详谈。
  青龙胡长云留。
  陈铁山顿时心中火起,指节捏得“咔吧”作响。
  有谁不知,那青龙馆的馆长向来与陈铁山交恶,如今单锋竟暗中与其往来,莫不是存心要给他难堪?这般明目张胆地踩他的脸面,还真当他陈铁山是泥捏的不成!
  陈铁山目光一沉,纸条在手里攥了个稀巴烂。
  3.茶房小杜
  在戏园当茶房的日子,说实话,很无趣。
  角儿来来回回地换,可戏就那么几本,这一波儿唱过,下一波儿还唱,咿咿呀呀地,经年累月也换不了新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