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凡事大人只管去做就是了。”唐远闷声说。
  “没有陛下的旨意,有些事做起来也不安心。”已经触怒过皇帝一次了,裴瓒现在再去插手,很难保证自己不会被疑心。
  在皇帝昏迷之初,裴瓒的确惊慌失措。
  他对皇帝的急切吐血和昏迷,没有半分揣测,当时他慌了神,连坐在宫室中等候,都会慌得手抖。
  可在明怀文堂而皇之地出现后,他反而觉得不对劲。
  好歹也是经历了厮杀才登上至尊之位的皇帝,今日也没有听说染了别的病症,怎么消息一扯到长公主身上,就让他愤怒得昏迷呢?
  急火攻心……
  这话是别的太医说的,不是出自唐远。
  裴瓒回忆着明怀文的脸,他现如今只觉得皇帝是有不得不避的人,才会如此行事。
  毕竟,宫中人人皆知,皇帝是在与他裴瓒议事时,被“气”晕的,理应人人对他避之不及,可是宫里的风向却截然相反,一个个的,没有刁难推脱,甚至还在为他行方便。
  如若说没有人刻意指点,裴瓒是不信的。
  至少,皇帝是有所安排的。
  裴瓒负手而立,身形修长,比起从前那份青涩的书卷气,现在他浑然一派老成稳重。
  唐远见他这幅样子,似是不想谈了,继而转头看向鄂鸿。
  自诩在江湖俗世中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鄂鸿觉得自己也有些深沉心思,现如今却看不懂这俩人在打什么哑谜,俨然一副状况之外的模样。
  凑巧裴瓒也转头来看他:“先生有什么要说的?”
  鄂鸿愣了片刻,才说道:“陛下的病……”
  裴瓒忽然转身,握住鄂鸿的手臂:“陛下的病是急症。”
  “你想做什么!”
  唐远率先察觉到他的用意,顿时警觉起来,一声喝住了他。
  “唐大人无需着急,我没打算做什么。”裴瓒在书桌前坐下,目光垂落到那张缭乱的草纸上。
  现下,他已然明白,皇帝的突然昏厥是在给他机会,让他放手去做,大有宫闱之内任他彻查的趋势,表面看起来是他备受皇帝宠信,可是裴瓒细细想来,却觉得毛骨悚然。
  这真的是信任吗?
  他阖上眼,梦里沈濯的模样,和杨驰伏诛前的凄惨,重叠在一起。
  让裴瓒从心底生出寒意。
  怕只怕,皇帝假意将全部信任托付,给了他不受约束的权力,可实际上一旦触碰到底线,那他也刚好成了罪无可赦之人。
  皇帝的底线又是谁呢?
  或者说,被皇帝疑心,却又被皇帝垂怜的人,是谁呢。
  答案不言而喻。
  倘若角色转换,有一个人是自己万般珍爱,却对自己暗藏祸心的,裴瓒不会想着轻易地去了结对方,而是将其一点点肢解腐化,让人彻底丧失摆脱自己的可能,只能乖乖地待在自己身边,像玩具,像器物,无需尊严,更无需自我。
  裴瓒抚弄扶手,描摹着花纹,他睁开眼,心里有了定夺。
  “去拜见皇后吧。”
  他需得快刀斩乱麻,将这些琐事通通清理干净……
  长夜萧条,宫廷寂静。
  处在深宫之中,无月的夜空更加令人唏嘘。
  冷风迎面吹过,十数人提着灯笼向后宫走去,宛若一条游动的红龙。
  “裴卿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中宫之内灯火通明,房门虽紧闭着,但是皇后的声音却如钟声一般涤荡开来。
  裴瓒对皇后没什么印象。
  仅有的几次接触,不足以让他了解皇后是什么样的人。
  如今又隔着门,他连心声也探听不得。
  既是如此,裴瓒也免了那些不必要的寒暄,立于数十位宫人身前,双手合揖,朗声喊着:“微臣应陛下之命入宫,未曾想陛下突发急症,特求于中宫,彻查宫闱,以保陛下周全。”
  “裴卿这话倒是让本宫听不懂了。”
  隔着门,殿内殿外皆是灯火灼灼,映照得宫中恍若白昼。
  可就算如此,也看不清彼此的心中盘算。
  裴瓒没有立刻答复,从身旁鄂鸿的手中接过木盒,对着正殿方向打开。
  “此物,是致使陛下吐血昏厥的罪魁祸首!”
  他声音清亮,在长夜中响彻。
  殿外的女官见状,走下台阶,迅速到他面前接过木盒,两枚小巧的赤色药碗落入眼中,女官立刻将盒子送进了屋里。
  霎时间,殿内也没有声音。
  裴瓒静静等着,将心提到了嗓子眼。
  这当然不是让皇帝昏迷的东西,更不是原本的绿藓,只是他临时寻来蒙骗皇后的小玩意而已。
  他顶着欺君的罪名,目的就是要以皇后的旨意彻查宫闱。
  自然,裴瓒已经被默许,他也能私底下去调动人手,只是他终究不是这皇宫的主人,行动起来并不方便,还容易落下把柄,唯有将这个借口递出去,才能成全所有人——
  明怀文在后宫多日,无人不知晓他与皇帝的私事,宫人的议论或许是有心人故意传到裴瓒耳朵里的,可是也足以见得,他与后妃之间的矛盾不会少,与皇后这位后宫之主的矛盾更不会少。
  况且,裴瓒不是没把疑心放在明怀文身上,碍于对方的身份,担心皇帝的偏袒,所以他并不能光明正大做什么。
  现如今,有更恰当地人出面,裴瓒便用不着担心明怀文这把火会烧到自己身上。
  唐远没琢磨透裴瓒的意思:“你到底想做什么!”
  “事关重大,不可多言。”
  “……”
  “放肆。”
  凝神的一声冷喝,止住了唐远的嘀咕。
  皇后的怒气并不似裴瓒所见的大多数人那般张扬,她端着威严庄重,气势凌然,如泰山压于顶。
  这幅态势,让裴瓒想起来长公主。
  “裴卿,你的意思是,有人毒害陛下?”声音中藏着怒气,但听起来依然平静。
  “微臣不敢妄言。”
  欺君掉脑袋的事情他也做了,说句假话也算不得什么。
  “来人,传本宫旨意——”
  夜已经深了,守夜的宫人也大多忍着寒意处在迷糊之中。不想这时候,长街上数十个宫人,挑着灯笼,如游鱼一般奔走于各个宫室之间,一时间,各宫各院的灯笼如同点点星火一般,亮了起来。
  宫中突然异动,势必会有所影响。
  那最先反应过来的,便是皇帝的三宫六院。
  裴瓒在宫中住了许久,可是活动范围没有半分逾越的,也就是今晚,才堪堪进到后宫之中。
  皇后说完搜查的旨意,命人替他搬来把椅子,就放在正殿之前。
  裴瓒安心坐下,身侧后方的那道雕花木门依然紧闭,可是落在门上的倒影,已然显出皇后的影子,华贵的凤冠,繁复的长袍,想来她也预料到接下来震动六宫的大事。
  “娘娘!皇后娘娘!臣妾宫里突然来了许多人,臣妾好怕……”
  裴瓒正在盘算,能有多久才会查到明怀文和那杂耍班子身上,却不想,第一个急赤白脸地跑来皇后宫中的,竟是贵妃。
  他只抬眸瞄了一眼,即刻起身对着来人拱手行礼。
  贵妃也惊讶,夜半时分居然能在此地看到不相干的男人,她第一时间噤了声,遮了遮松散的发髻,连忙跑进正殿之中。
  “你这已经是不合规矩了!”
  唐远看不下去了,身为朝臣,却在半夜三更央求皇后彻查宫闱。
  这合适吗?!
  且不说皇帝的急症是假的,他一个男人,在后宫活动就已经不对了!
  纵然被皇帝默许又如何?
  假使来日他被皇帝疑心,单是今日这一条,便足够治他的罪了。
  “不合规矩也要这么做。”裴瓒眼里透着似水凉意,不咸不淡地扫了唐远一眼,“我是等得起,陛下等得起吗?”
  这一通反问,让唐远没了话。
  唐远只以为,裴瓒是真心为了皇帝着想,想要争分夺秒地查出藏在宫廷里的奸贼。
  然而,此时裴瓒心里想的全是沈濯。
  那些令人心惊胆寒的伤口,裴瓒虽然知道,沈濯不太可能被送往牢狱,就算为了那份供词不得已将人关押,他也不会受到苛待,可是多一刻没听到他安然无事的消息,裴瓒就多一分焦虑。
  裴瓒必须得尽快的从宫中离开。
  就算是他作为交换,已经把整件事情的大概写在纸条上,让孟公公代为转交送到长公主府,但他同样不能保证长公主就会迅速地出手,而现如今皇帝执意不醒,也是在逼他把这件事迅速解决。
  哪怕很清楚皇帝不想动明怀文,裴瓒也不得不将此事查下去。
  不过,明怀文牵扯的是绿藓一事,跟他今日所说的急症,所呈上来的毒药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只是要伪造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借口,做一个蒙骗皇后的局,借着中宫之手,把该抓的人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