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宁鸢缓缓抬手,轻轻触碰石像眼睛。
  石像眼睛骤然一亮,机关轻响,一扇厚重的石门徐徐开启。宁鸢与孟莳相视一眼,同时踏入了石门后幽深的暗道。
  暗道狭窄逼仄,阶梯盘旋向下,两人沉默着,一前一后,脚步声在寂静中回荡。
  石阶尽头,隐隐约约透出微弱的光晕。宁鸢停住脚步,目光落在中央那盏摇曳的古灯上:“镇魂灯……”
  话音未落,那灯火忽然一闪,灯影摇晃间,四周骤然升起浓雾般的气息,刹那间包裹了二人。
  他只觉眼前一花,意识恍惚间似被一股力量牵引。
  再睁眼时,自己竟仿佛化身为另一名女子。
  冥河岸边,长夜如墨,四野死寂。漆黑的天空悬着一轮幽冷的弯月,河畔朦胧飘荡着点点鬼火,将周遭彼岸花映出诡异的紫红色光晕。
  忽地,一缕皎洁白光自远处出现,穿透了重重夜色。
  宁鸢循光望去,只见彼岸花丛中不知何时立着一道修长身影。
  那是一名男子,一袭白衣胜雪,周身笼罩淡淡金辉,仿佛将幽冥的黑暗也驱散了几分。
  时妄?
  月光洒在他俊美如画的侧脸上,眉目清朗却透着出尘之姿,眉心一点朱砂红痣更添一丝神秘妖冶。
  不是时妄。
  宁鸢屏住呼吸躲在暗处,不由自主地被此人吸引。心头猛然一颤,从未见过这般超凡脱俗之人,胸口陡然涌起又惊又喜的悸动。
  正在此时,那男子似有所觉,微微侧首朝宁鸢隐身的方向望来。
  四目遥遥相对刹那,宁鸢心神巨震,慌乱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背脊紧贴在身后的枯树上。
  一阵夜风拂过,宁鸢脚下枝叶簌簌,竟踩断了一截枯枝,“喀嚓”一声在静夜中格外清晰。
  男子闻声,身形一闪便出现在宁鸢面前数步处。
  他并未拔剑相向,反而神色带着几分关切和好奇:“姑娘为何在此逗留?”声音清越如玉磬轻鸣,在寂静夜色中格外动听。
  宁鸢怔怔走出暗影,心如擂鼓,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眼前人仙气萦绕,目光澄澈如星辰,又含着淡淡笑意静候回应。
  宁鸢只觉脸颊发烫,结结巴巴道:“路过此地。”声音细若蚊蚋,几乎连自己都听不清。
  他却听见了,唇边漾起一抹笑:“夜深露重,姑娘独自在此,小心着凉。”
  宁鸢张了张嘴,正要再说些什么,他却忽然侧耳一听,轻声说道:“时间不早,我该回去了。他日若有缘,再与姑娘一叙。”
  他朝宁鸢微一点头,转身踏步而去。
  宁鸢的目光不由追随,只见那人的背影翩然出尘,白衣在夜风中猎猎,仿佛月下谪仙。
  一阵轻风吹过,他的身形已化作点点星光消失在冥河尽头。
  宁鸢仍然站在原地,怅然若失。
  方才那短短数语与惊鸿一瞥,如春雷般唤醒他沉寂多年的心。
  宁鸢从未如此强烈地渴望再次相见——哪怕明知彼此身份悬殊,如同天上月与水中花,可那一刻的怦然心动已深深烙在魂魄之中。
  自那夜初遇后,宁鸢的思绪竟被他牢牢牵系。明知身为幽冥鬼王之妹,不应与天界仙族有所纠葛,可他的身影总是不由自主闯入脑海,令他昼夜难安。
  几经踌躇,宁鸢还是情不自禁地回到冥河岸边,邂逅的彼岸花丛畔,期盼着再度相逢。
  不知等了多少个夜晚,月华再临幽冥之时,一阵清润熟悉的仙气自远而近。
  宁鸢抬眸望去,心跳骤然加快。
  白衣胜雪的男子御风而来,在他身前不远处落下。
  他乃九重天帝之爱孙,众神口中的“天孙”,可他笑着说让宁鸢直呼他的名字“慕晚”。
  自那晚起,他们趁两界守卫松懈,常于幽冥与天界交界的荒野幽林私会,月下絮语,共度良宵。
  幽冥有冥河潺潺,彼岸花如火照亮夜色;天界有流云缥缈,繁星灿烂宛如银汉。
  两人并肩漫步在幽冥与天界的交汇处,头顶是一半幽暗一半璀璨的奇异苍穹。
  他指给宁鸢看天际最明亮的那颗星辰,说那边是天界的长明灯火;宁鸢则牵他走过忘川河边,陪他聆听幽冥深处亡魂低回的呢喃。
  那夜,慕晚从天界圣池为宁鸢摘来一朵洁白曼陀罗花,花瓣流转莹光,芳香圣洁。
  慕晚将花轻轻别在宁鸢发间,柔声道:“这花名昙华,转瞬便凋。可只要你喜欢,我愿摘尽天上繁花与你。”
  宁鸢鼻尖一酸,心中感动难抑,也解下自己贴身佩戴的玉珮,小心放入他手心:“此乃幽都之玉,其中温凉,只有心意相通者方能触知。今日赠与你,望你时时佩戴,便如同我一直伴你左右。”
  慕晚低头凝视掌中玉珮,郑重地点了点头,随即紧扣住宁鸢的手,眼眶似有些发红。
  四目相对,心意尽在不言中。
  宁鸢踮起脚尖,斩断一缕发丝绕在慕晚腕间,而慕晚也取下佩戴的一支通体晶莹的白玉簪,郑重地插入宁鸢发髻。
  “此玉簪慕晚从不离身,如今起便是你的了。”慕晚的声音微微发颤,将一颗真心尽数托付。
  宁鸢抚摸着发间簪饰,上面仍残留着他的体温。
  慕晚轻抚宁鸢的长发,在他耳畔立下誓言:“无论天上人间,我心唯汝。待我回去禀明天帝,请下旨意,必择良辰,风风光光迎娶你为妻。此生此世,绝不负你。”
  宁鸢泣不成声,只能用力地点头,哽咽道:“我信你…我等你回来。”
  因为妹妹的异常举动,幽都城中已有流言传至时妄耳中:鬼王之妹每夜独出幽城,行踪诡秘。
  时妄素来疼爱妹妹,这些时日却满腹疑虑。
  妹妹浑然不觉,一心只想与所爱之人相会,终究还是引来了时妄的察觉。
  一日清晨,碧落披星戴月归来,还未来得及回房,便见时妄肃立在殿门前等她。
  晨曦熹微中,他高大身影逆光而立,神情凝重。
  “阿妹,”时妄低沉的嗓音在空荡殿前响起,“你近日神思恍惚,夜里屡屡独自外出,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他目光锐利又透着担忧,直直看进碧落眼底。
  碧落深吸一口气,上前扶住兄长的手臂,轻声道:“兄长莫怪。我……我结识了一位天界之人。”话音出口,她已是满脸烧红,声音细如蚊蚋,生怕兄长震怒责罚。
  然而等待片刻,却不闻斥责,只听他长长叹息一声,拉着她步入殿内。
  殿中烛火幽幽,映得兄长眉宇间忧色更重。他定定看了她片刻,缓缓道:“看来果真如此。你可知天界与幽冥素来泾渭分明,你与那天孙情愫深种,日后恐多磨难波折。”
  言辞中虽有责怪之意,语气却更多是担心。
  碧落攥紧衣袖,小声却坚定地答道:“兄长,我知此事非比寻常,他对我一往情深,已向我立誓此生不负。我相信他绝不是贪新忘旧、薄情寡义之人。”
  时妄看着她如此,终究不忍再责备。他沉默半晌,轻轻拍了拍妹妹的肩头,语气放缓道:“罢了。你自幼失恃,我这个做兄长的只愿你平安喜乐。既然你认定了他,为兄便不横加阻拦,只求你自己多加小心……但若他日他敢负你,纵是九重天之上的天孙,我亦决不轻饶!”
  得兄长默许,宁鸢与心上人的往来更添几分底气。
  自那以后,慕晚每每离别都会郑重再三承诺,不久便会光明正大来娶他过门,让他稍安勿躁。
  宁鸢也开始憧憬起嫁入天界后的生活,甚至偷偷为自己裁制嫁衣,幻想着穿上它与心爱之人拜堂成亲的模样。
  约定的良辰渐渐临近。天界吉日,也是宁鸢与他立誓相守的期限。
  宁鸢满心欢喜地等待着,日夜将玉簪握在掌心,静数着再过几日慕晚便会驾云而来,履行他的誓言。
  然而临近约定之日,慕晚却音讯全无。
  宁鸢白日强自宽慰,想或许是天帝一时未准,慕晚还在努力周旋;夜晚守在幽冥边境苦候,却再没等来那熟悉的身影。
  隐隐的不安犹如阴云般在心底滋长,可宁鸢始终不愿多想,一遍遍告诉自己:慕晚不会骗我,他定是在筹谋更周全的计划。终于,约定的日子再剩三日。
  宁鸢精心打点妥当,甚至在镜前试穿了一次嫁衣,只等慕晚出现。
  不料,就在这时,一阵阴冷的冥风卷着鬼气扑面吹来,紧接着鬼王兄长骤然出现在庭院门口。
  “阿妹!”紫霄神情匆匆,眼中布满怒火,几步来到宁鸢面前。
  宁鸢从未见兄长露出如此神色,心脏蓦地沉了一沉,几乎要窒息:“可是他出了什么意外?”
  兄长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缓缓摊开掌心,手中捏着一卷黑色缎面的卷轴:“你自己看吧……”
  紫霄哥哥的声音沙哑低沉。强烈的不祥感令宁鸢手指发抖,费力接过卷轴打开细看。只一眼,眼前景物便天旋地转般模糊起来,宁鸢踉跄后退两步,险些站立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