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顾怀玉拂袖不理, 大步踏着汉白玉的阶梯而下, 沿途宫人纷纷垂首避让,身后仓促的脚步声始终如影随形。
  他走得愈急, 那脚步声便追得愈紧,却始终保持着三步的距离——是既不敢拦, 又不肯放。
  裴靖逸抱臂斜倚在轿辇旁,远远便瞧见两道身影一前一后疾步而来。
  待看清后面那抹明黄, 他眉头倏地挑起。
  元琢也发现了他,脚步蓦地加快, 竟一个箭步冲上前从背后环住顾怀玉的腰,将人圈得紧紧的。
  少年天子这些年抽条得快, 原本只到顾怀玉肩膀,如今已然长高不少,下颌已能轻易抵在顾怀玉肩头:“怀玉哥哥别恼, 我再也不说那些浑话了!”
  顾怀玉此时神思翻涌,脑中乱麻般理不出头绪。
  他忽听身后元琢话锋一转:“朕今日见卿取消州府募兵权的折子, 深以为然, 欲与东辽一战,必先整肃军制,卿此举实乃利国利民的千秋大计。”
  “朕更赞同卿以东辽为金库之策, 只可惜朕身在京师,不能亲眼见我大宸旌旗插上东辽城头。”
  说的尽是顾怀玉爱听的话。
  裴靖逸哪能这么看着他抱顾怀玉?几个箭步冲上前,见顾怀玉冷冽脸色,与元琢脸上未消的掌印,心下顿时了然。
  他看破不说破,眯眼盯着那搭在顾怀玉腰间的手臂,“陛下不必忧心,臣定会替您亲眼看着我大宸旌旗插遍东辽城头。”
  顾怀玉额角隐隐作痛,伸手去掰腰间桎梏。
  哪知他这么一掰,反让元琢收得更紧,嗓音沙哑微颤:“卿别跟他走,朕知错了。”
  裴靖逸心里骂一句小兔崽子,面上干脆利落地讲:“再不松手,臣可要冒犯了。”
  元琢现在压根听不进去他的声音,滚烫的胸膛紧贴顾怀玉后背,几乎是恳求地道:“朕收回那些混账话,卿……”
  “卿别走好不好?”
  覆水难收。
  顾怀玉何尝不想装作从未听闻?
  可他终究不是自欺欺人的性子,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让他指尖微颤,最终只是轻拍腰间紧绷的手臂:“此事容后再议,大庭广众,陛下失仪了。”
  元琢岂会不知“容后”的意味,眼下顾怀玉身边尚且没有他的位置,待一两年后凯旋,怕是连他这人都要抛诸脑后。
  天子突然收紧了手臂,将脸深深埋进那带着馨香的衣领:“朕不放。”
  裴靖逸脸色铁青,袖中手腕一翻就要上前——
  顾怀玉忽然伸手按住元琢的手,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以裴靖逸的力道,这一扯怕是要让天子腕骨错位。
  前线战事在即,若耽误了后方政务……
  元琢察觉这番无声的袒护,呼吸陡然急促起来,小声地问:“顾卿,顾卿,朕不能敬你、爱你么?”
  裴靖逸攥紧拳头,指节捏得嘎嘣响,下颌咬的绷紧。
  顾怀玉毫不迟疑地斩断这团乱麻:“陛下只需敬我,爱之一字,大可不必。”
  元琢猛地闭眼,将涌到眼角的湿意狠狠逼退。
  他环在顾怀玉腰间的手臂一寸寸松开,脸上血色褪得干净,喃喃吐字:“朕明白了。”
  顾怀玉回头见他这副模样,终究于心不忍,从袖中取出素帕递去,“儿女情长不足挂齿,这锦绣江山才是陛下该爱的。”
  元琢盯着那方帕子瞬息,抬眼看他,“朕不爱江山。”
  天子不爱江山,那能爱什么?
  裴靖逸心头火起,一个箭步横插进来,手肘狠狠别开他。
  元琢被撞得倒退两步,终于将视线移向这个碍眼之人,这回再无顾忌,一字一句地问道:“裴度,你算个什么东西?”
  “我?”
  裴靖逸嗤笑一声,手指点了点自己胸膛,“我的战功是一刀一箭拼出来的,我的官位是用血肉换来的。”
  他稍顿一下,逼近一步问道:“陛下若不姓元,怀玉会多看你一眼?”
  元琢脸色骤变。
  虽比裴靖逸矮了一头,他却毫不退让,反而欺身上前:“你这条不知廉耻的老狗,整日摇尾乞怜地缠着怀玉哥哥,真当自己是个东西了?”
  裴靖逸敛去笑意,垂眼睨着他:“陛下倒是想缠,可惜没这个机会。”
  顾怀玉一时竟不知这两人为何突然剑拔弩张,开口就是直戳对方要害,仿佛有仇似得。
  明明前些日子元琢还试图拉拢裴靖逸,裴靖逸也对天子礼敬有加,怎么转眼就势同水火?
  那句话彻底戳中元琢痛处。
  天子再也绷不住,骤然挥拳就朝裴靖逸面门砸去。
  “砰!”
  裴靖逸不躲不闪,结结实实挨了这一拳。
  他偏头吐出口中血沫,唇边勾起讥诮的弧度:“陛下这一拳是以什么身份?是九五之尊,还是...'小琢'?”
  这个亲昵的称呼被他念得满是嘲弄。
  顾怀玉眉心一跳,正要制止,却听元琢冷声道:“这一拳,是为怀玉哥哥打的。”
  “这一拳是为——”
  天子第二拳刚挥出,裴靖逸突然擒住他手腕,另一只手如铁石般重重捣在他腹部。
  ——打孩子还要挑日子不成?
  元琢骤然吃痛,弓着腰直抽冷气,额上瞬间沁出冷汗。
  四周的禁军哗然,臣子当众殴打天子,简直是闻所未闻!
  数十名侍卫当即拔刀出鞘,寒光凛凛地将裴靖逸团团围住。
  徐公公本就跟在天子身后,吓得面如土色,踉跄着扑到元琢身边:“陛下!裴将军这是要谋反不成?!”
  顾怀玉只觉额角突突直跳,转身就往轿辇走去,这烂摊子谁爱收拾谁收拾!
  “怀玉哥哥!”
  元琢却一把推开徐公公,捂着肚子就要追。
  刚迈出两步突然顿住,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直起腰,抬手拭去嘴角血丝,对近卫军道:“退下。”
  近卫军不敢违逆天子旨意,只得收刀退到一旁。
  徐公公刚要上前搀扶,就被元琢抬手制止。
  他盯着裴靖逸,忽然扯出个自嘲的笑:“朕若是不姓元,岂会有你站在他身边的机会?”
  裴靖逸转动手腕活动筋骨,气定神闲地道:“陛下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元琢眼角狠狠一跳,转身对近卫军摆手:“放他走。”
  再回头时,他正对上裴靖逸挑衅的扬眉。
  方才那拳打的可是“小琢”,关当今天子什么事?
  顾怀玉倚在轿辇中,手指抵着剧烈跳动的额角。
  他这颗聪明的权谋头脑此刻竟像生锈的机关,想要条分缕析地分析利弊,但每转动一下都发出刺耳的“咔嗒”声——
  元琢想上你。
  沈浚想上你。
  谢少陵想上你。
  裴靖逸更不用说,每时每刻都想上你。
  一股无力感却如潮水般从他心底漫上来,他脸上蒙着淡淡的死感,这满朝文武,怎么净是断袖之徒?
  元琢追至轿辇旁,俯身凑近纱帘,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朕不是存心要……”
  顾怀玉连眼皮都懒得抬,只觉得疲惫如铅般灌入四肢百骸。
  眼看轿夫就要起轿,元琢一把按住轿杆,突然在辇窗边压着嗓子问:“朕心中只敬宰执,那……小琢可以爱怀玉哥哥么?”
  少年嗓音里带着最后一线希冀,像是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顾怀玉阖着眼睫,声音很轻,“心中清楚答案,何必问我?”
  身为九五之尊,对臣子只能存敬重之心。
  作为他亲手教养的“半个儿子”,更不该生出这等悖逆之念。
  元琢按在轿杆上的手指剧烈颤抖起来,一双漆黑的眼睛像是潮水退去后的礁石。
  他缓缓地眨了眨眼,挺直的肩膀突然塌陷下去,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魂魄。
  “卿……”
  这一开口,嗓音含着明显的哭腔。
  他喉结滚动几下,硬是挤出一个体面的微笑:“此去东辽……路途遥远,卿……多多保重。”
  顾怀玉闭着眼轻叩轿壁,轿辇在沉寂中缓缓起行。
  元琢立在原地,目光定在渐行渐远的轿辇上,直到那轿辇消失在宫墙转角。
  随侍的宫人们屏息垂首,天子对宰执的心思,明眼人谁看不出来?
  只是这惊世骇俗的情愫,谁又敢说破?此刻见天子失魂落魄的模样,更无人敢上前触这霉头。
  最终徐公公小碎步上前,搀扶住天子的手臂,“陛下,可要回宫歇息?”
  元琢却猛地拂开他的手,若无其事地整了整衣袖,再抬眼时,他那双眸子已恢复清明,“顾卿交代的折子还未批完。”
  说罢,他转身朝崇政殿走去,将背影挺得笔直,“朕不歇。”
  三日后的运河码头,玄色幡旗招展,金线绣出的“顾”字在朝阳下分外醒目。
  身着铁甲的五千禁卫军列阵如林,运河码头停泊着二十艘楼船,桅杆如林直插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