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说罢,他拍了拍那张象征宰执权柄的太师椅,广袖如云般拂过椅背,“我这位子——”
  “你们谁想坐,谁就来坐。”
  第70章 “……玉玉?”
  大殿内静得可怕, 连呼吸声都凝滞在空气中。
  顾怀玉不需要天子的准许,辞官是告知,不是请求。
  准也罢, 不准也罢,这官他是辞定了。
  他目光缓缓扫过殿中众人, 最终落在裴靖逸身上。
  一个慵懒到近乎轻慢的下巴微点。
  裴靖逸眉头一挑,毫不犹豫地大步跟上。
  这一瞬息, 殿内众人如梦初醒。
  “啪嗒。”
  不知是谁先松了手, 象牙签落在地上发出清脆声响。
  “相爷!”
  “顾相留步!”
  “国不可无相啊!”
  呼啦啦一大群人争先恐后地追了出去。
  顾党的官员自不必说,就连清流党中人也慌了神, 那些平日里自诩清高的,此刻也顾不得体面, 提着衣摆就往外冲。
  最可笑的是那些没党没派的墙头草,此刻倒显出前所未有的团结来。
  聪明人比谁都清楚——顾怀玉若真走了, 大宸一乱,最先遭殃的就是他们这帮明哲保身的人。
  殿内转眼就空了大半。
  元琢脸色煞白, 冠冕的流珠在他眼前剧烈晃动,晃得他眼晕, 他顾不得君主仪态,一把扯下冠冕,“咚”地砸在御案上。
  “怀玉哥哥!”
  少年天子的喊声撕破了最后的体面。
  他大步冲下丹陛, 追到殿门口,却被秦子衿与数名言官快步拦住。
  “陛下慎行啊!”
  “此时事关朝纲, 万不可一时情急坏了大事!”
  秦子衿语气格外温和:“陛下, 既然顾相辞官,当务之急是……”
  “滚开!”
  元琢直接挥臂将人搡开,几个要上前劝阻的官员吓得僵在原地, 从未见过天子如此失态。
  秦子衿一个踉跄,身形不稳,竟直接向后栽倒。
  眼看就要摔在石阶上,一双粗壮的手臂猛然从旁伸出,将他硬生生扶住。
  他惊魂未定地抬头,正对上严峥那张杀气腾腾的脸。
  秦子衿迟疑一下,挤出一丝笑意,“谢……谢严大人。”
  下一瞬。
  “谢你娘!”
  只听“砰”的一声闷响!
  严峥一记拳头重重砸在他脸上,直接将那张自诩风雅的面孔砸得血花飞溅!
  “你他娘的敢弹劾顾相?!”
  秦子衿整个人倒飞出去,重重摔在殿前石阶上。
  鲜血从鼻腔喷涌而出,他眼前发黑,耳边嗡嗡作响,满脸茫然,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当众被打了。
  满堂哗然!
  几个清流党官员刚要上前去搀扶,却被三四个人高马大的武官拦住,只能悻悻作罢。
  顾怀玉的轿子静静停在广场中央,轿身金线绣着的云纹在阳光下泛着柔光。
  “相爷——!”
  谢少陵带着一帮年轻官员跑得飞快,冲到轿前“哗啦”跪了一片。
  他抬头时眼圈通红,嘴唇止不住地发颤,“相爷要去哪?带上我吧!”
  后面追上来的官员见状,纷纷跪倒在顾怀玉身后。
  “相爷三思啊!”
  人群越来越多,竟像海潮一般围住了顾怀玉的去路。
  沈浚亦在其中。
  他重重叩首,额头抵在青石板上久久不起。
  再抬头时,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睛透着幽亮,却一个字都不说。
  魏青涯苦着脸,官袍下摆沾了灰也顾不得,“相爷,您当初忽悠我来收拾户部烂账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现在烂摊子刚理出个头绪,您撒手不管了?”
  裴靖逸眯着眼扫过跪了满地的人,连轿夫都跪下了,偌大广场上只剩他和顾怀玉还站着。
  他不动声色地挪到顾怀玉身侧,肩膀几乎相贴,压低声音道:“相爷的'鱼塘'倒是养得肥美。”
  顾怀玉斜睨他一眼,慢条斯理地整理袖口,随即俯身入轿,却抬手止住了要放帘的轿夫。
  轿内阴影里,他的轮廓半明半暗,显得神秘莫测。
  他瞧着眼前跪了一地的人,声音不轻不重,却让所有人屏息凝,“既然诸位还叫我一声相爷,那就听我一句劝。”
  “都回去吧。”
  顾怀玉敛去平日慵懒的气息,语气肃然,“朝廷谁当宰执都可以,但不能没有诸位。”
  “诸位才是撑起朝政的根本,是这社稷的脊骨。”
  “本相在与不在都,诸位都要守好自己的本职。”
  话音一落,轿帘垂下。
  轿影渐远,广场上官员们却仍跪着。
  有人失魂落魄地瘫坐在地,有人茫然四顾,更多人盯着轿子离去的方向发怔。
  就像罩在头顶的大伞被人突然抽走,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浑身赤/裸地暴露在风雨飘摇之中。
  “陛下!陛下!”
  尖利的太监嗓音突然划破沉寂。
  众人回头,只见一道明黄身影如离弦之箭冲下玉阶,身后跟着一串手忙脚乱的太监宫女,御林军的铁甲哐当作响。
  这队人马横冲直撞,把呆立的官员们冲得东倒西歪。
  有人目瞪口呆问:“……那是……陛下?”
  另一人一脸难以置信地低声骂道:“你他娘不是自己带头罢相的吗?”
  元琢一口气咬着牙追至宫墙东门,那是大内通往东华街的侧门,眼看那抬轿越出门槛,已是“出宫”之实。
  “陛下!”
  徐公公气喘吁吁的喊叫传来。
  “陛下这身衣裳万万不能出宫啊!”
  元琢来不及换一身衣裳,竟当众扯下绣金龙的朝服往地上一掷,连登龙靴都踢飞了。
  他赤脚踏在青石板上,头也不回地往宫门冲:“备马!”
  徐公公急得直跺脚,“老奴给陛下备马车!”
  不多时,一辆内廷备马匆匆驶来,元琢登车,挥手指着相府的方向,“去相府!快!”
  车轮扬尘如风,直奔相府方向。
  街上百姓见着这副阵仗,纷纷避让,未及片刻,车抵相府门前。
  元琢绢衣散乱,赤足沾尘,披散的墨发被风吹得飞扬,浑然不顾周围人惊诧神情,径直冲入府内。
  门口守卫认出他是陛下,根本不敢拦,纷纷低头跪避。
  “怀玉哥哥!”
  少年天子在穿过第二进院落时,被突然现身的管家柳二郎拦住。
  “陛下留步。”
  元琢充耳不闻,柳二郎不得不提高声音:“陛下!相爷不在府中!”
  “何意?”
  元琢猛地刹住脚步,蹙眉不去理解这句话里令人齿寒的意味。
  柳二郎苦笑一声,轻声道:“相爷早知您会来,临走前留了几样东西,要我转交陛下。”
  他侧身让开,引路至花厅。
  厅中已备好茶,柳二郎捧出黑漆托盘,盘上是三样东西。
  一套折得平整的赤红官袍。
  一方沉重的宰执官印。
  一顶朝用乌纱冠。
  无一不是“宰相之位”的实质象征。
  元琢踉跄后退几步,跌坐在椅中,他盯着这三样物件,声音发紧,“顾卿去何处了?”
  柳二郎一脸愁苦,低头答:“奴才也不知,相爷说,既已不是宰执,自然不能再住相府。”
  “至于去了哪儿……相爷没说。”
  元琢骤然像是被抽去了全身筋骨,脊背一松,整个人沉沉地靠入椅背。
  他眼圈倏地红了,却猛地站起身往外冲。
  院门口,徐公公正抱着靴子急匆匆赶来,远远喊道:“陛下!鞋,鞋还没穿……”
  元琢一把抢过靴子,边跑边往脚上套,踉跄着差点绊倒。
  他跳上马车时,一只靴子还没穿好,却已急不可待地拍打车壁:“去裴府!快!”
  这一日,从晨光熹微至夜幕低垂,偌大京城依旧炊烟袅袅,市井喧嚣。
  城郊三十里外的卧龙山,终年云雾缭绕。
  半山腰处有座精巧别苑,白墙黛瓦掩映在枫林之间,原是顾怀玉买来给陈姑念佛用的。
  如今陈姑仍在寺庙清修,倒成了他暂时的栖身之所。
  别苑不大,却处处透着江南风韵,竹影摇窗,飞檐小筑。
  他带了铁鹰卫和几个贴身侍从,当然还有那个他走哪儿都不能忘了的“大血包”。
  毕竟,疯狗只有拴在主人身边,才不会乱咬人。
  顾怀玉卸了宰执的担子,整个人都松泛下来。
  他斜倚在窗边软榻上,一册闲书半卷在手,山风拂过书页,掀起一角又落下。
  裴靖逸安顿完铁鹰卫的暗哨部署,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软榻前。
  他没个正行,突然俯下身,将下巴直接抵在桌案边沿,仰着脸从下往上盯着顾怀玉瞧。
  顾怀玉眼皮都不抬,慢悠悠翻过一页书,心里却觉得这姿势狗里狗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