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谢少陵立在原地,未接茶,也未入座,只抬眸直视董太师,姿态疏离冷淡。
  “晚辈今日来,是向太师告罪。”
  他语气极淡,却斩钉截铁,“琼林宴上——我不会弹劾顾相。”
  话音一落,书房内骤然宁静。
  曹大人的老手一颤,茶盏砰然翻倒,热茶泼到衣袍,烫得他呼痛“嗷呜”一声,满桌却无人理会。
  梁大人拍案而起:“荒谬!天下清流翘首以盼,你竟临阵退缩?!”
  关大人不阴不阳,冷笑着说:“莫非顾猫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要改投顾猫的门下?”
  唯独董太师仍稳坐如山,打量一遍谢少陵,缓声道:“少陵,老夫记得你曾言,‘朝为仁义生,夕死复何求’。”
  他目光如炬,紧锁着谢少陵问:“如今为何变卦?”
  灯笼里的灯花一跳,照得众人神色晦暗不明。
  面对诸位长辈扣帽子和质问,谢少陵神色未变,温声说道:“我有位朋友告诉我,我若在琼林宴弹劾顾猫,只会伤其皮毛,反倒送了自己的性命,实在不值当。”
  “不值当?”
  梁大人脾气火暴,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为国锄奸此等大事,你岂能用值不值当衡量?”
  董太师抬手向下一压,示意梁大人冷静,他盯着谢少陵,“少陵的朋友从何处来?是何方人士?”
  谢少陵唇角微扬,目光变得飘忽不定,仿佛透过袅袅茶烟看见了什么幻影,“他是从天上来的谪仙。”
  董太师老脸发僵,实在没料到他是这么个回答。
  梁大人实在听不懂他说的什么,猛地一拍桌案,杯盏震得叮当作响:“你这小儿!可知方才我们在议什么?!”
  “顾猫这厮简直无法无天!未经六部合议,就擅自调走工部二十万斤棉!”
  “何止啊!”
  关大人更是义愤填膺:“你知不知?顾猫竟私自减免商户赋税!他这是要架空户部,独揽财权啊!”
  谢少陵知道顾猫作恶多端,却不知他竟如此无法无天,眼底浮起凛冽的讥诮,“擅动国库,私减赋税——”
  “好一个祸国的奸佞!”他冷笑一声,压着怒火道:“当真把王法二字踩在脚底碾了又碾!”
  董太师见状,将一杯茶盏不动声色推向他,意味深长道:“此等奸佞,在朝一日,便祸国殃民一日。”
  谢少陵瞬息明白他的意思,七八个朝臣叫他冒进,只有那人劝他留命。
  谢少陵记得的,只是后者,“谢某明日还要赴考,不便久留。”
  他缓缓抬起眼帘,轻轻一笑道:“太师,谢某告退。”
  说完竟不等回应,转身就往门外走。
  满座静寂无语。
  谢少陵踏出门廊,方才想起,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未办,他想请董太师再鉴定一番,手稿上的字可是秦子衿的笔记。
  秦子衿是董太师的得意弟子,董太师总不会认错弟子的字迹。
  但他拒了董太师的要求,现在回去未免不合情理。
  正思索间,一道清瘦的身影撑着伞自雨幕中缓步而来。
  那人一身青衫落拓,伞沿压得很低,只露出线条分明的下颌。
  谢少陵眸光微动,轻声道:“秦先生?”
  伞面稍抬,露出一张秀俊的脸,秦子衿眼中闪过一丝诧异,“谢小友?这般时辰怎在此处?”
  谢少陵瞧着眼前崇敬的人,竟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我……”
  他稍一迟疑,忽然取出袖中包裹,“偶然得见《治国论》手稿,想请先生一辨真伪。”
  秦子衿神情凝滞一瞬,轻轻掀开布包,“我的手稿?你从何处来的?”
  谢少陵定定端详他面上的神情。
  秦子衿缓缓掀起纸页,只看过一页,便轻笑出声:“果然是它。”
  他屈指轻轻弹几下纸页,云淡风轻地道:“我那时年少轻狂,字写得比现在更张狂。”
  这本是谢少陵期待的答案,可秦子衿说出口,他却突觉心头空落,竟有些怅然若失。
  秦子衿将纸页叠好,轻轻拂拂上头的折痕,语气温和得体:“不过此物你日后别再示人。”
  “世人皆爱看君子蒙尘,看圣人跌下神坛。”他仿佛在劝一个年幼学生,慢条斯理地说:“若叫他们知道我年少时也曾轻狂孟浪,往后谁还会信我的文章?”
  谢少陵稍怔望他。
  秦子衿唇角依然带笑,声音却更低几分,“你一片敬意,怎能反成我的笑柄呢?”
  谢少陵正要开口,却见他忽然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秦子衿的声音却愈发清晰:“何况,日后你入朝为官,清名最为重要,别叫人以为——你趋炎附势,处心积虑与我攀关系。”
  “你说是不是?”
  谢少陵盯着那张熟悉的面孔,胸腔却升起一股突兀的反胃感。
  恶心欲吐。
  第16章 “国贼!”
  屋内烛火跳动,映照着几位大人阴沉的面容。
  “子衿来了。”董太师神色凝重,眉目间尽是忧虑,“方才谢少陵来过,说他不在琼林宴上弹劾顾瑜了。”
  秦子衿接过仆役递来的手帕,擦擦面上的雨水,指尖却微不可察颤一下,“他为何突然改变主意?”
  梁大人冷哼一声:“说是认识了个什么朋友,劝他'风物长宜放眼量'!”
  他模仿着谢少陵的语气,满脸讥讽,“我看是被妖人蛊惑了心智!”
  秦子衿擦拭脸颊的动作一顿,不解地蹙眉:“朋友?”
  “他说是天上来的谪仙!”关大人讥笑出声,“我看是狐狸精还差不多!”
  秦子衿颔首轻笑,宽慰地说道:“诸位何必动怒?年轻人交友不慎,也是常事。”
  董太师探究的目光扫向他,“子衿可是有了对付顾猫的新法子?”
  到底是得意弟子,董太师了解秦子衿的性子,若不是胸有成竹,不会如此镇定自若。
  秦子衿目光环视众人一圈,含笑从袖中取出金鱼袋,在烛光下熠熠生辉。
  “陛下今日赐我金鱼袋,加翰林院侍读学士。”
  他说得轻声缓气,颊边的笑意却越来越深,掩饰不住的神采奕奕,“还特意嘱咐,日后三日一期,我入宫为他讲解《治国论》。”
  董太师眯起的眼里精光一闪,连胡须都激动得微微发颤,“好!”
  梁大人霍然起身,满脸红光,“定是顾瑜作恶多端,终于惹得陛下震怒了!”
  “何止震怒!”
  曹大人抚掌大笑,“陛下这是明摆着要扶持子衿,打压顾党啊!”
  关大人更是捻着胡须摇头晃脑:“子衿啊子衿,你只凭一本《治国论》,便能名留青史,如今得到陛下的赏识,前途不可限量啊!”
  秦子衿目光在关大人身上一顿,只笑不语。
  董太师的心情大好,端起茶盏深抿一口,“既然陛下想要扶持我们,那我们必然要乘胜追击,让顾猫吃吃苦头。”
  房间里的欢声笑语戛然而止,几位大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敢接董太师的话茬。
  空气中弥漫着尴尬的沉默,只剩檐外雨滴敲击青石的滴答声。
  董太师重重放下茶盏,眼中闪过一丝羞怒:“怎么?方才不是还意气风发吗?”
  梁大人老脸一红,全然没有鼓动谢少陵时的正义凛然,“太师啊!顾猫此人心狠手辣,前几年张主簿不过说他几句坏话,便被他派人吊到天桥下活剐了,那尸首我可是亲眼所见!”
  “是啊。”
  关大人偷偷摸摸避开太师目光,低着头说:“户部陈尚书可是被顾猫灭门了,他这种心胸狭窄的人,若真明目张胆跳出来唱和他对台戏,还不得死于非命?”
  曹大人吓得满头大汗,小心翼翼说:“谢少陵说得有理,要对付顾猫,我们得从长计议啊……”
  董太师脸色越来越沉,正要发作,忽听一声轻笑。
  “诸位大人何必忧心?”
  秦子衿缓步走到灯下,掀开透亮的灯罩,抄起剪子挑掉灯花,“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对付顾瑜,不一定非要我们亲自出手。”
  房间里几位大人神色仍然忧虑,朝中谁不知顾怀玉的狠辣,谁敢冒着必死的风险和顾怀玉作对?
  董太师一时之间想不起适合的人,但秦子衿能这么说,必然是已有答案,“子衿可有合适的人?”
  秦子衿目光扫过众人,嘴角微微一翘:“大理寺卿聂晋。”
  几位大人的目光赫然一亮,皆面露狂喜之色。
  董太师早就听闻过聂晋的名头,恐怕是京城里没几个人不认识这位“铁面判官”,“聂晋……老夫知他为人刚直,执法严酷。”
  而且不畏豪强,皇亲贵族与平头百姓一视同仁,曾经安王的世子纵马踏伤平民,聂晋当街拦驾,硬是将世子拖下马挟到大理寺打了三十大板。
  睿帝为此召他入宫问罪,聂晋在御前不卑不亢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睿帝竟拿他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