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这骡子本就是虞戏时随手“借”来的,如今想来,确实不是野骡,毕竟有一套粗糙的装备在它身上。
  少年扔下解开的鞍具,“方才怎么不给它一个痛快?”
  原来他看见了她举石欲砸的一幕。
  “下不去手。”虞戏时如实答道。
  此刻她才看清少年模样——碎发凌乱,消瘦的脸上两道血痕,那双眼睛清亮异常,既无亡命之徒的狠厉,也无穷途末路之人的颓丧与死气。
  此时棱角分明的脸将月光切割,明暗对峙现出惊心的美感。
  有些熟悉。
  “你这样的也敢来这儿找食?”少年从靴中抽出匕首。
  虞戏时本能地仰身离他远了些,少年一眼未瞧她,只将匕首扎进骡身。
  “我是来找人的。”虞戏时不知道他想做什么,慢慢挪回了身子,仍保持着警惕,以防这少年突然给她来一刀。
  少年沉默。
  既没有关心她找谁,也显然不想质问她为什么抢他的骡子。
  虞戏时垂眼:“是我想要活下去,选择牺牲了你的同伴。方才看你跟它感情深厚,想必不是我能补偿得起。”
  少年这才似笑非笑了一下。
  “不必矫情,看你也无自保的能力,活到这里想必已经亏欠了他人不少。而且,这也不是我的宠物,也是我随手‘借’来的罢了。”
  说完,他握着装备的手搭在膝盖上,看着虞戏时,若有所思。
  虞戏时被盯得心乱如麻,不明所以。
  他收回目光,有种做什么都堂而皇之的随意感。只见他站起身来,简单环视了一圈周遭,捡来一堆木柴——野林子里最不缺这种东西。而后他便从怀里掏出一个火折子来,先点燃一堆枯叶,才将柴火添上去。
  虞戏时看出了他想做什么,只是有些不敢相信。
  直到他搭起了一个木架子,将骡子的肉穿在了棍子上。
  “你要吃了它?”这不是他的同伴吗?
  “我得活下去。”他道。
  虞戏时盯着他的动作,那种莫名的熟悉感又涌上来。少年也不知道察觉到她的注视没有,只是麻木烤肉,旁若无人般。
  然后她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噜”叫了几声。
  ——纵是她没察觉到饿,但已经许久没有吃过东西了,此刻肉香扑鼻,胃本能地做出反应。
  少年嘴角动了动。
  “……”虞戏时有些尴尬地笑了一下,“额…我叫小鱼。既然抢了你的骡子,还……不知道有什么可以帮上忙的。”
  “我看你是想帮我吃点。”他递来一串肉串,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
  油光在火光下泛着诱人的色泽,虞戏时却摆手。
  “随你。”少年收回手,自己大口吃了起来。
  虞戏时又扫了他一眼,清清嗓子:“不知哥哥可知哪儿能弄到代步的牲口?我得去既命司。”
  听见这个称呼,他手上动作微微慢了一息,片晌:“你知道自己现在在哪里么?”
  虞戏时明白了。这人是让她自己在这林子里抓一只。
  她偷偷打量少年神色,对方显然没有帮忙的意思,而她身上也拿不出值得交换的物件。
  她现在就是做乞丐都缺个碗。
  他突然又问:“你去既命司做什么?”
  “方才骑白马持银枪的人你看见了么?我瞧着他是既命司的,我要找到他。”
  少年抬眼,目光与虞戏时视线相撞,虞戏时呼吸一滞,忽然明白这份熟悉感从何而来。
  ——当是时,面纱紧贴着她的肌肤,而眼前那个男人夺过她的匕首,眼中是不掩的杀意,锐利刀锋将要划开她的喉咙。
  他是那个被“景饲生”所护送着的,车驾里的男人……
  未来的王帝?
  少年被她直勾勾的目光盯得皱眉,从怀里掏出个布帕来擦过嘴,低咳一声。
  “找他做什么。”他说。
  虞戏时拢神:“我想留在他身边。”
  “何意?”
  他眉心尚未疏解,似乎维系着一丝对她的尊重,没将她想得那般不堪。
  “瞧他威风俊朗,想给自己争一条活路。”
  也不算撒谎。
  她要留在这个世界。
  少年神色更冷,“祝你如愿。”
  而后将包袱甩上肩头。
  虞戏时望着他背影。虽不解未来王帝为何沦落至此,但那些权谋争斗与她无关。既命司恐怕难以靠近,倒不如……她的目光追随着少年——跟着他,或许另有机缘。
  这乱世之中,能遇见的都不是偶然。更何况是这样一位人物。
  只是方才那番说辞,显然惹了这人嫌恶。
  好手好脚却想以色侍人,难怪被看轻。现在若再提同行之请,未免太不知羞了些。
  夜浓如墨,野兽声此起彼伏,好似来打猎的人也渐渐逃出去了,深夜中的野林若非高手恐怕不敢多留。
  虞戏时眼下别无他法,只能远远地跟着他。
  他明显是认得路的,跟着他走,不多时便出了林子,眼前豁然一片平原。他朝着某个方向坚定前行,似有明确去处。
  途经一条溪流时,他俯身掬水而饮,又将擦过嘴的帕子浸在水里洗过。
  虞戏时待他走远,才学样解渴。
  虽走出了野林子,但周遭仍可称得上是荒郊野岭,毫无人烟,偶尔路旁有赶路的流民,瑟缩在一旁歇息。
  景饲生寻到一处山洞,在洞口生了堆火便钻进去。
  虞戏时在不远处找了块背风的石壁坐下。
  不知道娘亲现在怎么样了。
  也是,当她在“过去”时,“现在”的时间应该是不动的。直到她再次穿梭时间,回到将要被杀的那一刻。
  加油!虞戏时!
  她在心中给自己鼓着劲。
  等到了白日,一定要找到景饲生。
  这一夜睡得极不安稳,虞戏时浑身发痒,醒来时发现洞口的火堆早已熄灭。她朝山洞走去,心中有些忐忑。
  不会跟丢了吧?
  没走出几步,就见少年攥着几枚野果从林间小径转出。
  他显然早看见了虞戏时。四目相对的瞬间,她脸上闪过一丝尴尬,随即挤出个笑容。
  少年走到她跟前,递来两枚野果。晨光下,他洗净的脸庞格外清晰——那眉眼轮廓,果然是他。
  “瞧着年岁不小,竟无半点生存本领。”少年啃着果子,径自绕过她继续赶路。
  原来早知她尾随了一路。
  “你是去寻亲么?”虞戏时小跑着跟上。
  “早没家人了。”
  “抱歉…”她有些懊恼,“其实我来此,也是为救家人。若能结交既命司那位,或许…”
  “如何结交?”少年斜睨她一眼。
  “说实话,我也没想好。”虞戏时苦笑,“以我这般身份,怕是连既命司大门都进不去,更别说...”
  “既命司哪位?”
  “我也不知他如今是何职司…”
  她犹豫着是否该说出名字。若道出“景饲生”三字,日后必生纠葛——她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如何晓得这个名姓?即便真见到本人,又该如何解释?
  “那你找个蛋。”他说。
  “……”虞戏时呛了呛。
  古代也是这么骂人么?
  简直粗鲁。
  不对啊,古代的“蛋”叫“蛋”么?
  虞戏时怀疑自己听错了,怪异地看他一眼。
  “我好像听说他是姓‘景’。”虞戏时含糊地说。
  少年的脚步微不可察地一顿,旋即如常前行。
  “我又不去既命司,跟着我做什么?”
  “两个人同行,不比一个人强嘛。”虞戏时笑。
  “强在哪?”他偏过头来,打量她一眼,“让我带个饭桶?”
  虞戏时笑滞了滞,“我瞧你步履稳健,目标明确,当是有要事在身。若你告知我,说不定我能帮上忙。”
  他沉默片刻,眼底闪过一丝考量。
  “确实有。”
  虞戏时眨巴着眼睛。
  “我要找一家三口。”
  “什么样的人家?”
  “一男一女,约摸三十出头,带个孩子。”
  虞戏时脑中闪过那家人的脸。
  “那家人有怎样的特征?”
  听到这个问题,他犹豫着没有回答,似乎在权衡,毕竟她真的见过那家人的可能性小,而为那家人暴露信息带来危险的可能性大。于是他最终决定闭口不答,提了提背上的包袱,环胸继续赶路。
  转身的时候,头上落下一片枯叶,稳稳地落在他的发端。少年的马尾一晃一晃,那枯叶倒似扎了根,鲜活却也没有坠落的意思。
  这未来的王帝,如今尚且还有几分装老成的稚气,却比未来要灵动许多。就算在他面前是个攀附权势、势利的女人,他也没有对此表现出鄙夷,当真是有些可爱。
  虞戏时带了点笑意,扬声问道:“不知你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