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好不容易在圆脸义工的指引下,三人到了弥漫着樟脑味的服饰间。
  架子上一排排叠放整齐的禅修服,都是统一的宽大白棉麻,布料硬挺,摸上去像浸过浓稠的米浆,有种粗粝的质感。
  皮拉吨凑到水姐耳边,自以为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未消的兴奋问:“水姐,这次我们玩什么游戏呀?装和尚念经吗?”
  水姐没出声,只用眼神制止了他。
  倒是哑女比划着:“吃饭游戏。这里的素斋能把豆腐做出红烧肉的味道,冬瓜能变成清蒸鱼……”
  话音未落,走廊传来木屐敲击青石板的哒哒声,由远及近。
  皮拉吨反应奇快,像只受惊的兔子,“哧溜”一下钻进了旁边堆叠如山的衣物里,谨记着水姐“绝不能引人注目”的叮嘱。
  哑女则借着整理衣领的机会,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
  七年光阴,这里早已面目全非。记忆中低矮的僧寮,如今已扩建成连排的精舍;隔壁洗衣房里,八台滚筒洗衣机同时运转;房前晾衣绳上的白衣飘飘,远看像一群白衣鬼在开派对。
  她正瞅着那片飘摇的白色出神,突然被一股力量撞得一个趔趄。
  皮拉吨不知何时又从衣堆里钻了出来,嘟着嘴,焦急地扯着她的袖子,用气声说:“我刚才听外面两个扫地的说,这里‘过午不食’!而且吃饭还不能贪多!哑女,我们回暖村摘菠萝蜜吃好不好?我饿了……”
  水姐眉头紧锁,正要用手势告诉他稍安勿躁,后山有大片的野生榴莲树时,服饰间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圆脸义工探头进来:“几位,衣物还合身吗?”
  一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三人僵住,随即装作翻找衣服,动作略显慌乱。
  水姐拿起一件衣服在自己身上比量,哑女低头抚平衣角,皮拉吨则飞快地把头又缩了回去。
  “都挺合身的,谢谢师父。”水姐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自然。
  圆脸义工似乎并未察觉异样,温和地点点头:“那就好。安顿好了早些休息,晚课时间快到了。”
  说完离开了,她那哒哒的木屐声,终于再次消失在走廊尽头。
  门刚一合拢,水姐立刻转身,飞快地比划着手语:“先住下来,稳住。别惹事!”
  哑女用力点头,眼神坚定,表示明白。
  就在她转头,试图用眼神警告皮拉吨的刹那,发梢不小心扫到了门后的一个竹编簸箕。
  一声清响打破了禅修院的寂静,也惊飞了屋顶上密密麻麻的渡鸦。
  第36章 ☆、36佛门禁食肉可心里想着红烧肉,佛祖总不会怪罪吧!
  禅修院的修行者宿舍只有两栋对立的木楼,男女各踞一方,像两尊沉默的守门神。
  水姐站定在女宿楼前,仰头打量着眼前这幢两层建筑。
  岁月侵蚀下,漆皮大片剥落,露出深浅不一的陈年木纹。屋檐边,几串褪了色的铁皮风铃,发出零星的叮当声。
  推开虚掩的木门,便是通铺的格局,棉布做的各色床垫铺在地上。
  已有几张垫子被主人占据,散落在各处。
  哑女目光扫过,径直走向靠窗的位置。
  她俯身,仔细抚平两张垫子——一张是草绿色,一张是枣红色——将它们并排铺在窗下的木地板上。
  其他修行者都避开了这个角落,大约是怕正午的太阳灼热。但水姐恰恰喜欢阳光。
  窗户是旧式的木框结构,没有纱窗,奇怪的是,扰人的蚊虫竟不多见。
  水姐走到窗边,推开窗望出去,雨后初霁,湿润的空气裹挟着泥土和草木的清气涌入。
  窗外,几座山峰拔地而起,将整个禅修院紧紧环抱其中。
  半小时前雨留下的水汽尚未散尽,此刻正化作缕缕白雾,萦绕在峰顶之间,缓缓流动。
  放眼望去,整个禅修院以各种不同的绿为底色,散落着白色的衣服,像悄然绽放的小白花,煞是好看。
  十几间红棕色的木质小屋,像散落的棋子,错落有致地分布在禅院各处。
  “那些小屋,”水姐收回目光,好奇问旁边正在整理行囊的修行者,“是做什么用的?”
  对方抬起头,声音平和:“那是单人居住的房子,申请可以进去。但最近禅修院要来客人,我们就都班会这里了。”
  水姐点点头,没再追问。
  她和哑女动作麻利地将随身行李,归置在各自的垫子旁,拢了拢,便起身走了出去。
  由于他们到的时间不早,发放斋饭的时间早就过了,只剩下些残羹冷炙。
  两人腹中空空,便决定先熟悉环境。
  她们沿着碎石小径,细细将整个禅修院走了一遍。
  布局与几年前她们离开时相差无几,主殿、经堂、斋堂、僧舍的位置依旧,只是明显多了几排新建的宿舍,几处大殿也粉刷描金过。
  路上遇见不少修行者,个个敛目垂首,双手交叠覆于心口,赤着脚,在湿漉漉的山径上缓步徐行,神情专注,心无旁骛,似乎行走本身就是一种修行。
  第一天安然度过。
  晚上九点多,冗长的讲经终于结束。皮拉吨只觉得腰背僵硬,眼皮沉重。
  他强撑着昏沉的脑袋,拖着脚步挪回男宿舍,一头栽倒在自己的垫子上,连外衣都懒得脱。
  意识模糊前,最后一个念头是:睡吧,睡醒了,明天就能吃到红烧肉一样的斋饭了!
  谁知,凌晨5点不到,起床的号角就在整个山间回荡。
  皮拉吨猛地惊醒,心脏狂跳。
  身边已是窸窸窣窣一片,影影绰绰中,同室的修行者们正动作迅速地穿衣起身。
  他慌忙摸黑套上衣服,跌跌撞撞跟着人流涌出门外。
  清冽的晨风让他打了个激灵,睡意消退几分。
  只见所有人都朝着讲经堂的方向匆匆赶去,步履虽急,却无人交谈,只有沙沙的脚步声。
  他知道这是要上早课,可早课的时间也太早了。
  之前在暖村时,天亮以后僧人们才招呼大家起床。
  油亮的光在屋檐下折射,灰沉沉的天色给整个禅修院披上了一层厚重感。
  领到坐垫后,修行者有序地找位置坐下,禅修院里的义工叔叔正帮大家调整位置。
  皮拉吨困得东倒西歪,险些栽到旁边同行的人身上。
  义工叔叔眼尖,不动声色地将他拉到队伍最后。
  领到硬邦邦的坐垫,皮拉吨盘腿坐下,只觉得浑身骨头都在抗议。
  主持开讲后,两个年轻的义工拿着手机,开始多角度拍摄,大家旁若无人,仿佛早已习以为常。
  唯有皮拉吨觉得时间漫长,屁股都要坐麻了。
  好不容易熬了一个小时,讲经的僧人离席,管事的义工立刻上前,清清嗓子,开始布置明日的安排:“各位同修注意,明日有重要的捐赠仪式,届时会有贵宾莅临。大家务必打起精神,仪态端庄,表现得好一些,莫失了禅院的体面。”
  哑女在一旁听着,眉头微蹙:“修行的地方还要表现得好一些?怎么表现?拿本经书向主持提问吗?还是站得规规矩矩,来人以后大喊一声'老师好,欢迎您来'?”
  水姐轻轻捏了捏她的手背,示意噤声。
  终于熬到了开斋的钟声!皮拉吨弹射出去,抢到几个盘子后,第一个抡起了盛饭的勺子。
  饭菜极其简单:一口大锅里是寡淡的冬瓜汤,飘着几片几近透明的冬瓜;另一口锅里是南瓜玉米汤。
  在斋堂橙黄色灯光下,倒显得有几分暖意。
  皮拉吨毫不犹豫地抄起最大号海碗,抡圆了勺子,狠狠往碗里摞到冒尖,满得几乎要掉下来。
  “今天我可得好好尝尝,这红烧肉味儿的饭到底是什么样的?”他美滋滋地盘算着,迫不及待就近找了个位置坐下来,也顾不上寻找水姐和哑女。
  他直接端起碗,将碗沿凑近嘴巴,用力往里扒拉了一大口,腮帮子瞬间被塞得鼓鼓囊囊。
  直到这时,他才想起需要咀嚼。
  然而,味蕾传来的反馈却让他瞬间僵住:这饭的味道不太对——
  太!难!吃!了!
  别说红烧肉的咸香鲜美,连半点油星和盐味都欠奉!
  他眼睛瞪圆,鼓着腮帮子,喉咙艰难地动了一下,吞不下去,又不敢吐出来。
  管饭的师傅拿着细细的竹条正挨桌巡视。
  天啊,世界上怎么有这么难吃的饭?
  正和嘴里的饭僵持着,水姐和哑女端着小碟子在他对面坐下来。
  她们的碗里食物少得可怜,只有薄薄一层铺着底。
  哑女看着他滑稽又痛苦的模样,忍不住弯起嘴角,用手语无声地问:好吃吗?
  他摇摇头,却不敢动作幅度太大,生怕嘴里的饭喷出去。
  好不容易下定决心,使劲咽了下去,他立刻压低声音,带着哭腔控诉:“骗人!你俩骗人!这哪里有半点肉味儿?连猪食都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