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就在医生扣动扳机的刹那,手指突然僵住了。
  阳光透过破旧的百叶窗和树杈,在他脸上投下忽闪忽闪的影子。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那只猴子呢?”
  水姐嘴角微微上扬,朝医生身后努了努嘴。
  医生三人不约而同地扭头,只见小猴空空荡着生锈的灯绳一个俯冲,长尾如鞭子般甩出,枪已经稳稳落在哑女手里。
  “胖胖,上!”
  指令一出,皮拉吨像头愤怒的水牛,闷哼一声冲上前去。
  他粗壮的手臂青筋暴起,将几人狠狠撞向斑驳的砖墙。
  灰尘簌簌落下时,地上已经横七竖八躺了一地,个个龇牙咧嘴。
  水姐指挥着,皮拉吨捡起刚刚的输液管,把他们几个牢牢捆了起来。
  “你们打算怎么办?”医生抬起头,目光越过黑洞洞的枪口,直直望向水姐。
  阳光在他眼镜片上折射出刺眼的光斑。
  水姐说:“有问必答,我就放了你们。”顿了顿,她抛出第一个问题,“为什么要跟踪我们?”
  医生三人还是不配合,一副要杀便杀的样子。
  哑女捡起小刀,在医生脸上比划。
  这张被钱堆起来的脸,不知道挨了多少刀多少针才有现在的美艳。
  可只需要一刀,一刀轻轻划过,医生之前所有的努力,就都付诸东流。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被迫配合:“上头悬赏你们的人头。我们只走私,不杀人。但……命令就是命令。”
  水姐问:“是黑猫吗?”
  医生别过脸去,沉默像一堵墙。
  水姐问:“你们走私过器官没有?”
  医生反问:“什么器官?”
  水姐说:“人体器官。”
  医生摇摇头,看那样子不像是撒谎:“我们分工明确,走私的只走私,不然在船上也不会放你们走。”
  哑女打手势问:“杀了这么多动物,你们就不怕遭报应吗?”
  几个人没吭声,一副要杀要剐随便的表情。
  哑女继续问:“我数过,十四具幼虎尸体。皮拉吨说,几天前还活蹦乱跳的小老虎也在里面。”
  她的手指微微发抖,“这些……只是没运走的,对吗?”
  没人回答。老马的脸埋在阴影里,黄毛盯着自己破洞的球鞋。
  水姐补充:“动物们何其无辜……”
  医生冷哼一声:“何其无辜?动物无辜,人就不无辜了吗?”
  他眼镜片后的眼睛通红:“老马的女儿智力不到三岁,可她有什么错?难道因为不够聪明,就可以任由人欺负吗?九爷把她救出来的时候,她像狗一样被人拴着铁链。黄毛呢?他小时候不懂事,偷东西犯了错,出来后这世界已经变了天,怎么都找不到工作,连饭都吃不上。他何其无辜?”
  哑女的手势停在了半空,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控诉冲击到了。
  地上的医生冷笑一声:“在船上的时候我就应该怀疑你,手语也有方言,而你打的,却和北方的手语无差。你的来处是什么?”
  “我确实是北方人,你的母亲……还在吗?”哑女问。
  盯着哑女上下翻飞的手势,甚至是和母亲相同的小动作,医生有些恍惚。
  “她不在了。”似乎是想到了母亲,医生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她一个人把我抚养长大,捡破烂供我读书。我以为……我们有什么错,错的是他们,是大多数人!多少人不费力就能活着,我们呢?我们活得那么用力,可命运像狗一样穷追不舍。我们有什么错?我们只想活下去啊。”
  医生昂起头,直视着哑女:“知道为什么在船上没杀你们吗?因为九爷的规矩。九爷教过我们,点到为止,我们走私只对动物下手,绝不杀人。可我们一次又一次放过你们,你们呢?”
  “我们不算受害者吗?无缘无故坐错船,又被你们盯上?我们四个,本来就要过上安生日子了,因为遇到你们的船,又被迫开始逃亡。一心求生的我们,不知道被谁追杀的我们,又有什么错?”水姐反问。
  医生没有接话。
  双方的无奈和残缺,苦衷和不甘,倔强和不认输……全都融在一起了,此刻。
  “谁是九爷?”哑女问。
  提到九爷,几个人再次噤了声。
  “谁是九爷?”哑女再次提问。
  还是没人说话。
  “是那个大善人吧?”水姐又诈他们。
  医生别过头去。
  老马浑浊的双眼似乎蒙了一层雾,他以头叩地:“求你们,放过我们吧……我死了没什么可惜的,可是我的女儿……她先天智力缺陷……比三岁的孩子还不如啊……”
  “她不是天生傻的。错过了最佳时间,只能用土方子,等治好,她就变成了傻子。要不是九爷,我们父女二人早就死了无数次了……求你们,别再问下去了……”
  医生突然开口:“别求他们,老马。别担心,阿霞在九爷那里不会出问题的。就算我们死了,有九爷庇护她。”
  说完这话后,医生就怎么也不开口了。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架势。
  哑女打着手势:“你以为,我们要杀掉你,对吗?”
  她突然笑起来:“当然不会杀你,但我会在这里,这里……”哑女指着医生的鼻子和嘴巴,“这些你花了大价钱的地方,动些手脚。”
  医生往避着,似乎这威胁比“死”还可怕。
  水姐告诉过哑女,对很多人来说,死亡不是最可怕的,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怕处。
  具体分析,才能拿捏人心。
  哑女打着手势,把黄毛和他们分开。
  她蹲下身,凑近医生:“只要有一处不一样的,我就割你一刀。”
  说完,水姐带着黄毛进了里间,对他们分开提问。
  “你现在可以回答了吗?”哑女笑笑。
  医生无可奈何地点头。
  “你之前在娜娜街工作过,对吗?”哑女问。娜娜街是北方有名的红灯区。
  医生抬起头:“你怎么知道?”
  “而且你曾经是个护士。”
  听到这句话,医生再也绷不住,猛地抬头,紧紧盯着哑女:“你到底是谁?你认识我?”
  “我是谁不重要,我也不认识你。”哑女回答,“可是我能猜到。”哑女接着打手语,“上次在船上,你的手碰过猴子后,转头就用酒精仔细消毒,那是职业习惯,跟我在医院见到的护士一样。”
  几个人除了水姐都是一头雾水,看着哑女快速地打着手语。
  “而且我猜,你曾经是脱衣舞娘。在我和你为数不多的几次会面中,你经常做撩头发的动作,而且你走路的时候似乎是跟着某种节奏,哒哒哒。”哑女疑惑,“可是你为什么不做护士,反而想去当脱衣舞娘呢?因为来钱快。”
  医生点头:“的确来钱快。我妈是个聋哑人,她一辈子都在拾荒,也拾到了我,把我抚养长大,拿出全部积蓄供我读医学院,直到我考进了大医院,本以为能过几天幸福日子,结果被喝醉的摩的司机撞了……”
  哑女撸起袖子,露出胳膊上密密麻麻的烫伤,她打起手语:“其实我们有相似的过去。”
  “可是你那么年轻……”医生吃惊地看着她。
  “年轻又有什么区别呢?在他们眼里,只要你是个女人……”
  医生点点头,眼睛起了一层雾,不得不认同:“……你多大的时候?”
  水姐听到声响,走出来拍拍哑女,试图阻止她说下去。
  哑女却给了个“没关系”的表情,接着说:“12岁。被我的养父——他是个赌鬼——以30,000铢卖给了地下赌场。我母亲知道后……”
  医生望着那些伤疤,突然抽噎起来。他的哭声闷闷的,像受伤的野兽。
  “后来呢?”他红着眼睛问。
  哑女望向水姐,嘴角扬起一个浅浅的弧度:“我们杀了他。”
  医生惊愕地合不上嘴巴:“没有人救我们的时候,我们只能自己救自己。这个社会的规则就是——穷是原罪,弱小是原罪,女人也是原罪。”
  哑女问:“谁帮了你的母亲?还是九爷?”
  医生点头又摇头:“九爷替我付了几万铢。我去谢他,他问我愿不愿意一双手谋活路,一手自己谋生。那时候我因为做脱衣舞娘被同事拍下来发到了网上,工作也丢了。可是我有技术,虽然是护士,但并不比那些医生差。我知道对症下药,我知道什么可以镇静,我也可以开刀。就这样,九爷把我安排到了船上。”
  阳光突然暗了下来。一片云遮住了太阳,屋里顿时阴冷了几分。
  也问得差不多了,哑女转过头,望向水姐。
  “走吧。”水姐突然说。
  医生震惊不已:“就这么着了?为什么不杀我们?”声音里充满了死里逃生的茫然和巨大的疑惑。
  哑女顿了顿:“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何必背上那么多仇怨呢?更何况,我们和你们又有什么分别?猎狗和兔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