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就像……就像一个瞬间被抽空了气体的皮囊。
  哑女感到一阵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她僵在原地,喉咙发紧。
  犹豫了几秒,她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掀开了白布的下半部分一角。
  眼前的景象让她胃部一阵痉挛——尸体腹部有一道粗糙的y形缝合口。
  黑线像蜈蚣的脚一样杂乱无章地排列在棕黑的皮肤上。
  更可怕的是,原本应该隆起的腹腔,此刻完全塌陷,软塌塌地贴在脊柱上,形成一片诡异的凹陷。
  那里面,似乎早已被彻底掏空了!
  哑女踉跄后退,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撞翻了一叠锡制盘子,在空旷的房间里哐啷作响。
  “谁?谁在里面!”门外立刻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她再也顾不得空空,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扑向窗台,慌乱中一把拽住还在发懵的猴子尾巴,用尽全身力气把它往怀里一塞,同时手脚并用地从后窗翻了出去。
  落地时膝盖重重磕在石头上,钻心的疼痛让她眼前一黑,但她此刻哪里还顾得上,像受惊的鹿一样窜进茂密的灌木丛。
  当她上气不接下气冲进自己院子时,水姐正坐在藤椅上碾药,石臼里的草药散发出苦涩的清香。
  她抬头,看到哑女苍白的脸色,深深叹息。
  “你知道了?”
  “什么?”
  “拉祖死了。”
  那是拉祖!
  第3章 ☆、3那是拉祖!
  拉祖死了,死于溺水。
  雨,像永远流不完的泪,顺着低矮的屋檐,一滴一滴砸在泥地上,留下深浅不一的坑洼。
  空气湿重得能拧出水来,雨季的霉味渗进苦涩的草药里。
  水姐正蹲在檐下,熟练地甩掉簸箕边缘粘着的药渣,继续道:“刚才屁嘟来拿跌打草,顺嘴说了句,拉祖……找着了。”
  她顿了顿,目光投向村子深处,“就在河沟里泡着。警察看过了,说是雨天路滑,自个儿摔下去的。”
  屁嘟就是皮拉吨的妈,面阔嘴大,在村里经营一家老式小卖部,相当于非正式情报站。
  村里有什么大小事情,无一例外都由她转播。
  听到这解释,哑女猛地向前,打翻了水姐晒药用的竹匾,姜黄粉散了一地。
  她比划着问:“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早上。”水姐叹了口气,停下手里的活计,把哑女拉到身边。
  她的辫子散了,乱糟糟还夹着草屑。
  水姐一边说,一边把草屑摘下来。
  “他家人找了几天了,没想到一直在水里泡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掉进去的。现在停在寺庙里,等葬礼结束就火化。”
  哑女的心跳得厉害。今天早上?
  她幼时见过溺毙数日才被发现的浮尸,面目狰狞,肚腹高高隆起,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烂气息。
  可今早停尸房匆匆一瞥,拉祖的身体干瘪、棕黑,虽然她只看到腹部和腿。
  但哪有半点“泡了几天”的痕迹?
  “可是他不是信印度教吗?为什么去寺庙火化?”哑女接着打手势。
  水姐已经把她的头发重新梳好了,两条油光的大辫子一边一个。
  她拉着哑女的肩膀,左右看看,确认满意了,才接着道:“好像是拉祖舅舅说的,拉祖是佛教徒,他们家只有他例外。”
  哑女的手指急促地比划着,指尖勾勒出今早在停尸房,见到的那道狰狞缝线。
  ——像一条扭曲的蜈蚣,横亘整个腹部,但跟缝线比,伤口出奇地整齐。
  她的瞳孔微微颤抖,仿佛那骇人的画面仍烙在眼底。
  水姐眯起眼睛:“你看清楚了吗?确定是拉祖吗?”
  哑女比划:“烧尸房只有一具尸体。”
  水姐听完,脸色变得更加凝重。
  她不自觉地摸摸断腿,最终下定决心:“你怕不怕再去看一次?”
  哑女不解,睫毛如蝶翼轻颤。
  “拉祖可能是被人害死的。”
  哑女猛地后退半步,撞翻了身后的竹椅。
  她捂住嘴,指缝间漏出一声破碎的抽气。
  “而且拉祖的死,警察可能知情,不然法医又不是没眼睛,不会瞧不出这其中的门道。”
  她盯着哑女的眼睛,侧耳听了听外面的雨声,声音压得很低,才继续道,“我再问一次——你怕不怕?”
  哑女眼中最初的惊惧迅速被烧灼取代。她用力摇头,幅度很大,两条黑亮辫子都跟着晃动。
  “我知道,”水姐的声音放软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拉祖是你最好的朋友。他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没了,我们得给他讨个明白,懂吗?”她顿了顿,“不能让他就这么走了。”
  哑女重重点头,眼神里只剩下决绝。
  “好,你按照我说的去做。”
  皮拉吨懒洋洋地瘫在竹编凉棚下,头顶的棕榈叶被热风吹得簌簌作响,光影在他脸的疤痕上跳跃。
  这道疤,从右耳垂一路撕裂到嘴角,让他成了村里小孩眼中的怪物,只敢远远尖叫着跑开。
  ——那疤痕从耳垂撕裂到嘴角,靛蓝色宛若小蛇。
  其实这狰狞的印记来自三年前那场荒诞的“出家”。
  屁嘟听信游方和尚“刺符保平安”,用两只香茅草烤鸡哄得皮拉吨脱了背心。
  老和尚的刺针刚碰到后背,皮拉吨就疼得鲤鱼打挺。
  “刺啦”一声,蘸着孔雀蓝颜料的钢针斜斜划过右脸,一条青疤就此留下。
  皮拉吨坚持不要刺青,住持比他还坚持不要。
  他的性格也是村里的异类。
  同龄人读书的时候,他总躺在凉棚里睡大觉,看蚂蚁搬家能看一整天。
  可对于哑女来说,皮拉吨像极了自己小时候养的一只小狗。爱吃,护食,永远填不满的肚子,馋急了连屎都能尝两口。
  不懂的时候就歪着头,嘴巴微张,瞪着一双茫然又无辜的大眼睛望着你。
  这种奇特的“同类”气息,让他们成了朋友。
  此刻,他眯着眼,用指甲掐开第十三个百香果,黄澄澄的汁水顺着指缝滴在汗衫上。
  脚边散落的果壳,引来一小队锲而不舍的蚂蚁。
  正当他百无聊赖对着太阳吐籽时,灌木丛里突然传来窸窣声——顶着草屑的空空钻了出来,圆眼睛咕噜噜望着他。
  “哎呀,我的好朋友,你可来了!”
  皮拉吨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沾着果浆的手在裤腿上胡乱蹭着。
  空空根本不给他磨蹭的机会,小爪子紧紧拽住他的衣角,拼命往外拖。
  没人的芭蕉林中,哑女正用木棍在湿地上划字。
  她写字像在跳舞,手腕一甩就扬起细小的金沙:“玩不玩斗狗游戏?”
  哑女给了一个手势,空空立刻领会。
  它猛地昂起头,龇出尖牙,从喉咙深处发出一串极其高频的嘶鸣。
  这声音无形无质,却像鞭子一样抽过寂静的村庄,带着一种隐隐的召唤。
  不过半支烟的功夫,十几条油光水滑的黑狗,从不同的巷口狂奔而来!
  它们喘着粗气,眼神兴奋,迅速在空空面前聚拢。
  最壮硕的那条头犬“一撮毛”,额前有一撮醒目的白毛,恭敬地俯下身,在空空面前停下来。
  皮拉吨咧开嘴笑了,随手抄起地上的棕榈叶梗,左挥右指,那破叶子在他手里竟有了几分招魂幡的气势。
  随着他含糊不清的吆喝和手势,狗群开始整齐地跑出之字形路线。
  “快看!小卖部那傻小子又玩狗了!”凉棚下歇脚的几个警察果然被这阵势吸引,嬉笑着指指点点。
  只见皮拉吨画个大圆,狗群突然变阵围成圆圈狂奔,扬起的尘土里活像滚着个黑毛线团。
  看到警察们被吸引,皮拉吨挥舞得愈发起劲,时而左右开合,时而跃起,像听了家长说“再来一个”的幼儿园小朋友一样。
  群狗被空空指挥着,有序跑动,像训练有序的士兵。
  就在这喧闹的掩护下,哑女的身影如同鬼魅,正屏息贴在停尸房木门上。
  她耳垂上的银耳环随着心跳轻颤,指尖碰到门闩的瞬间,远处突然爆发出喝彩声——想必是空空又搞出了新把戏。
  哑女走后,水姐一直跪在佛龛前。
  昏黄的油灯火苗不安地跳动,映着她紧绷的侧脸。
  五年了。他们像阴沟里的老鼠,一躲再躲,从北到南,活得小心翼翼,连呼吸都不敢大声,就为了避开那些可能从北方追来的阴影。
  可是,躲有用吗?
  躲着,黑暗就不会吞噬过来吗?
  躲着,就能在这湿热的角落里,假装岁月静好,喜乐平安吗?
  佛龛里那尊小小的观音低眉垂目,沉默不语,仿佛也在无声地诘问。
  停尸房内,拉祖的尸体在竹席上泛着诡异的青灰色,像条被晒干的鲭鱼。
  “水姐猜得没错。”哑女强忍着呕吐的想法,屏住呼吸靠近。